这一夜,我筋疲力尽,却辗转反侧。
我想起了何期,想起了他的平生他的死,想起了我那个未婚夫,甚至想起了段夜烆的样子,我在纷至沓来的回忆里沉睡,而梦中,却是任飞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一次一次地划过我的眼前,使我不堪重负。
昨晚离开之前,我便下令填矿。矿工们虽未见到段夜烆,当然见到也不认得,但山体摇晃却真切感受到了,很多人不敢再进,是以我午后过去时,地宫还未完全掩上。
犹豫再三,我还是决定将凤凰口珠归于原位。诚然它是上古宝物,暗藏无边法力,得之如虎得翼,可过分珍贵的宝物会增长人的欲念,而我又不善自律,怕是因此走上歪魔邪道也不一定。
凤喙只凸出山壁些许,口珠浑圆,放上去时我还怕会滚落,谁知山壁后仿佛有触角,将口珠稳稳吸住了。也正是在这刹那,我又感受到了这只沉睡了千年的上古神兽将醒未醒的气息。
我不禁瑟缩,后退了一步。一个大胆的想法陡然浮了出来。
我交代矿工暂停填洞,然后瞬行至孟熠跟前,正巧他午休未醒,我便拽下了他脖子上的白玉。那个我一早画在孟熠身上的溯洄咒便在这白玉上。这玉值不值钱我不知道,但却意外发现它能很好地承载符咒法阵,然而此刻,它于我的作用,是一枚信物。
以此为信物,我要进入鬼冢。
饶是我在元洲长大,也从未踏足西部半寸,以鬼冢为首的魔门群居于此,不折不扣是仙门人禁地。更有传言,兰烬山上星罗守卫、棋布杀阵、五大鬼君、十万山鬼,擅闯实属不明智。我递交信物,辅以故事,守门山鬼半信半疑地往上通报去了。
在山脚等了多时,一个魔修出现将我带进山中,拾阶而上费了些时候,等我站在山顶时,兰烬山落下了一抹霞光。一直以为它如阴墟境那般阴森萧索,却不料它的山水自成一派。我在颇有些温柔的天光里独自走进了赫赫有名的鬼域大殿,两列盘龙柱高耸入天,魔王主位威严无比,顶处烛火投下的微光让灰色地砖泛出一层清冷流影,我在心里反复琢磨着盛其煌在这空旷恢宏之处见我的用意。
“你就是将我们门主始乱终弃了的姑娘?”
一个戏谑之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这才发现殿中有人,他自盘龙柱后走出,杜若色衣裳将整个人挑起了几分妖异,而他的脸却又出奇的清秀。
我带着几分谨慎问:“你是?”
“翁人饮。”
我连连后退,防备的眼神怎么也掩藏不了。鬼王之下五大鬼君,就属这第四鬼君魑君翁人饮最邪气,传闻中他好饮人血。
他停下脚步,笑呵呵地看了我一阵:“你怎么好像很怕我的样子啊?”怎么?好像?你也太谦虚了吧!我就是很怕你好吧!你的名气你自己不清楚吗!他挥了挥衣袖,“罢了罢了,你且说说看,你怎么将我们门主始乱终弃了啊?”
“没有!”他看热闹不嫌事小,我可不能顺着他的话,坐实了毁坏鬼王声誉的罪名,我斟酌了一番措辞,“我大致的意思是,我与盛门主是故识,几次经历生死,互相欣赏,只是先前生了误解,让他离开我时很难过,我现已想明白了,特来与他说清楚,好不教他难过。”
翁人饮似笑非笑地盯着我:“这小姑娘真有意思,你说是吧?”
嗯?这是在问我吗?我实话实说:“我的确很有意思。”
他不可遏止地大笑起来,这让我很生气。谁知下一刻又有人从盘龙柱后走了出来,我气消了消,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定睛一看,果然是盛其煌。
我面上一热,太尴尬了!
今日的盛其煌一身黑衣,很有鬼王震慑山鬼的气势,只肖眸光微聚,一言不发地审视着我,就叫我感受到了无形的沉重压迫。我顶着这迫人目光咬了咬唇,做出很为难的样子看向翁人饮。
翁人饮瞬间变脸:“我不走。”
三人定力的角逐,我可不能输,始终保持礼貌微笑,最后逼得盛其煌将翁人饮遣走。一等殿内无人,我无比迅速且真诚地解释:“我原本是想找任飞,但这不是他名字,我想着见你也是一样的,就和你门徒稍微概括了下我与你的关系,可能他们听风是雨给想歪了。我真的没有一点点毁你名声的想法,我都是很单纯的想法。”
只见他指尖绕着那方白玉,低声道:“星阙的东海雪玉原来是给了你了。”
“啊?”星阙应是任飞吧,但是,东海雪玉?这难道是仙门人梦寐以求的东海雪岛火山石炼化而成、吸天地日月山海精气、可加持符咒法阵的至上法宝东海雪玉?我也太不识货了吧!我鼓起勇气露出不舍的情绪,“这是他输给我的。”
盛其煌面无表情,像在叹气,但好歹是还了过来。我细心收好,才道出来意:“我是为任飞……为星阙而来。”
“我知道。”他转身走上台阶,朝门主位走去。
我不自觉地跟着往前走了几步:“如果凤眼真是传说中的凤凰石,那么于他也许还有生机。”他脚步一顿,复而继续往上走。我估摸不出他的想法,但话已至此,肯定得接着说完。“眼睛,从来都是成双的。”
盛其煌高高坐定在门主位上,远远瞰了我一眼。“据我所知,你与星阙关系不睦。”
“他少不更事,我不会放在心上。”仙魔有别,他不放心我也是正常,我只能坦诚以待,竭力得到他的信任。“现在是看不到凤凰藏在山石后的另一只眼,但只要将它唤醒,便有机会。只是——”我特意停顿了一下,瞥了一眼他的神色,却见他仍是淡漠,心里不禁冒出一丝忐忑。“——神兽也是兽,醒来恐危害苍生。”
凤湖之下不是驱逐法阵,而是封印法阵,可见这个法阵不是藏宝的椟盒,而是一个囚恶的牢笼。这也是我忍痛归还口珠的原因。
他终于开口:“你有何想法?”
“凤凰之力可毁天灭地,但它毕竟沉睡了千年,不会一下就重回法力巅峰。所以我们速战速决,解印,取石,再封印。”
“几成把握?”
“我能解开封印法阵,也能如法炮制再行封印,至于取石,若有盛门主相助,则有七分。”
“不够,我要十分。”
十分!你还真有胆子说!我们将要面对的可是上古神兽,千年的法力道行,我说七分都是虚报了好吗!
他并未就这个“十分”与我商讨,而是又怀疑上了我的用心。“你一个仙门弟子,为何要帮我魔界之人?”
你、我,仙、魔,也许就是这世上最远的距离了。可是,“若是人心同归,仙魔殊途还有区别吗?”
突然,我眼前一晃,不知从哪穿进了风,摇曳了烛光,他的眼中仿佛倒映进了烛火,在隐隐跳跃。我微微一怔,再注视他时,那细小微光已然不见。也许是我的错觉,也许……他被我对待魔修的宽阔胸襟感动了?
“若是仙魔没有区别,那你在焦城设下的驱魔阵又是为了什么?”
“……”
他面目冷淡,又一次让我尴尬。
“我是商人,重视信誉。”我只好说些实话,“他是真的帮到了我,而我不能把无能为力当作借口,不去承担我该负之责。”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信了这句,但他不再细究这个问题,让人先送我下山了。出得大殿,落霞已铺满,温柔的霞光将天地间染上了羞色,看得我一时失了神。
“娄山主请。”送我之人正是之前见过几面却从未说上一句的覃折,此刻他朝我蹙了蹙眉,一如盛其煌那张冷漠脸。
我心里不满,但还是朝他抱歉一笑,然后跟上去,随口问了句:“怎么没看见你们少主啊?”
“鬼冢没有少主。”
“那星阙?”
他脚步未停,快步走在前面。“他不是少主。”
嗯?明明莫问都是唤他少主来着,怎么就不是了?我朝覃折笔挺的背影努了努嘴,不欲再与他耗,直接瞬行回了盘山门我的寝室内。乖乖,吓我一跳,孟熠正坐在凳子上,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活像我欠了他钱一样。
“我的玉呢?”
差点忘了这茬,我还真是欠了他的东西,不过我不准备还了。“他之前的主人哭着喊着求我还给他,我能怎么办?”
“那是我的东西!”孟熠气道。我顿时浑身一震,他也被我这个动作吓得一愣,不安地站了起来。“小姨,我不是怪你,还了就还了吧。”
这是今日第三次尴尬了。就在方才,我说完“哭着喊着求我”那句后,盛其煌密语传音于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