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烬山的黄昏有多美,它的黑夜就有多恐怖,随满月洒下了一地明珠色,但山林深处此起彼伏的狼嚎让人不寒而栗,我不自觉地紧了紧胸前的衣襟。
星阙看到了我的动作,以为我冷,低头看了眼自己穿着的夏季单薄衣裳,作罢,抬头与我道:“你先回去吧?”
我从虎口逃脱后就来了上夭峰,想用这样的方式不着痕迹地提醒盛其煌我对他宝贝外甥的重要。我坚决摇头,顾左右而言他:“什么狼这么无畏,敢和山鬼争地盘?”
“夜月狼凶猛同心、顽强坚韧、稳健机智,远比那些伪善仙门人值得倾佩。”
这孩子真的疑心太重了,我别无它意,只是想套个话而已。我没有生气,尽量真诚地笑着:“果然和你一模一样呢。”无视他的诧异和提防,我继续问,“那头白虎呢?又是像谁?”
“雪球?”
“对,就是盛门主养的那头。”
“它谁也不像,它独一无二。”星阙表情凝重,看来不只盛其煌紧张它,连他也很稀罕。只是,一头野兽,用什么独一无二,也不怕折杀。
最后,我问了一个最紧要的:“它和你,盛门主更喜欢哪个?”
他一愣,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这明显就是突然思考到这个问题,将昔日种种对比分析总结后的震惊和不自信啊。
可又不是我得罪了他,竟敢甩我一副冷面孔瞧。他对我没规没矩,我却不能对他半途而废。这几日修行成效明显,他已在跨境的当口,可这当口实则才是最远的距离,好些人在外徘徊多年而不得入。明日便受天雷之刑,非生即死的关隘,我须得教他一个大招才好对得起我曾豪掷的“十分”。
这个大招正儿八经是我师门的招术,之前对星阙说的那些都是骗他的。他按我所言,运气凝神几个周天后,大为惊奇:“这是什么法术?”
“六道贯清术,配合剑法更有威力,不过此时招式于你不助,日后有机会再教你吧。”我观察了一会,他仍无跨境的迹象,有丝诧异,“伸手。”
贯清术旨在法力迅速凝聚,按我预计的,此刻他应冲破见微境了。我往深处探了探他的法力,却发现他体内隐蔽处有一重封印,更让我诧异的是,这重封印我熟悉得很。我看了他一眼,数个念头飞过,最后还是悄悄替他解了封印。
“若是不累,我再教你个别的?”
“不累。”
枯禅术对内功修行大有良益,我择了个第三术传与他。狼嚎渐偃,月色渐暗,我陪着他熬过了夜,不住地打瞌睡,破晓将至,猛地从瞌睡中不安稳地醒来。彼时他站在崖边微弱的天光里,迎着风,似乎就要纵身一跃。我心头一紧,悄悄走过去,手里施着法,却见他忽然回身,迫使我有些心虚地将手背到了身后。
他的表情有些耐人寻味,我试探地问他:“你跨境了?”
他微微笑起,点头。
“快去告诉盛门主。”我催促道,“让他好好看看我的成果。”
他的笑容僵了一下,很快恢复:“你好像很在意我舅舅?”
“有吗?”当然啊!他的一念,我的生死,能不在意吗!
“你别肖想了,他是有主的人。”
我心底不屑,面上没流出来:“盛门主盖世无双,冠绝天下,我对他那是……那是敬畏。”
他盯着我看了一阵,忽的轻轻一哂:“敬而远之的敬,畏而却步的畏,对吧?”
“……”为什么要拆穿我?这个恩将仇报的小人!
他见我哑口无言,不无挑衅地朝我哼了声。
我心里想抽他一耳光,但盛其煌此刻说不定正用他那双千里眼正瞧着这呢,我的骄傲不允许我低声下气,当然我的理智也会阻止我傲慢自大,我该如何把握一个恰到好处的分寸呢,幸好我有一个常年在嚣张和认怂间反复试探、善于总结经验、最终趋于平衡的外甥,他教会我,恰如其分,不存在的。
我扬起笑意,向理智妥协。“敬如神明,畏若雷霆。”
说完这句话,我就听到身后刮来一阵风。这是我第一次在人背后说话这么希望事主听到。我应势转身,酝酿露出一个微微惊诧的表情,以增加我刚才那句的说服力。
然而,我的表情好像有点过了。
盛其煌垂下长睫掩住了深邃双眼,但他的唇微微抿着,似乎在忍笑,我果然溜了一把好须。只是,蒙枭,你笑得太明显了吧!
他笑着说:“娄山主果非常人。”
我仿佛看见我小半辈子辛苦维护的的尊严于风中碎成了面疙瘩……这种伤害是无论说再多溢美之词都弥补不了的。我记住你了蒙枭,我一定找一个好徒弟,彻底将你打败,以此狠狠羞辱你。
而现在,我言不由衷地表达谦虚,亲口将面疙瘩碾成了粉齑。“哪里哪里,本身星阙就在跨境的当口,我稍稍推了一把而已,主要都是盛门主从小教得好。”
“你……”星阙接话,我有非常不好的预感,迅速传音过去让他闭嘴,不知是没听到还是来不及,他又将我恩将仇报上了,“方才不还说是你的成果么?”
我无奈地睇向他,以长久而深刻的眼神申斥。强者面前,我自奴颜婢色,但你个狐假虎威的低等魔修,也敢骑到我头上!
“你要干什么?别这样看我,怪恐怖的。”
心虚的人才会觉得恐怖,你也知道你对不起我吧。
他微微垂肩,眉头皱成一团,仿佛压抑着极大痛苦一般,缓缓道:“我好像有点难受。”
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戏比起孟熠差远了。可就是这拙劣的演技,竟一连诓骗了两位大魔修心慌撩乱,尤其蒙枭还认真问我出了什么事。
“他能有什么事?我走了就没事了。”我嫌弃地扫了一眼,直接回了上莲峰。
莫问没有见到星阙与我一道归来,担忧地问:“娄山主,少主他还在修炼?”
“应该是吧。”也不知他是一夜没睡还是起了个大早。
熬了一夜,体力不支。我施咒挡住光和声音,然后和衣躺下,随即进入梦乡。我素来择床,在兰烬山的这几夜,我夜夜多梦,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却又如以往一般记不得梦到何人,梦见何事,只有无边无际的坠落感。我如溺水之人拼命伸手去抓,也不知抓到了什么,停止了坠落,我松了口气,随即一想,这不寻常啊。
陡然睁眼,盛其煌正盯着我看抓着我手呢,这个场景比梦境更可怕。我松了力,但他没有,便只好自己抽手,谁知他握得更紧了一些,还二话不说将我带进了瞬行中。
我没准备好,晃了几下才站稳,这是间陌生的屋子,蒙枭、莫问、归虽寿都在,再一看,星阙正一动不动躺在榻上,满面黑气四溢,他还真受伤了?这是拉我来兴师问罪了?
“不关我的事!”
“娄山主尽心尽力,我等都看在眼中记在心上,断不会有门派之见。”莫问回答我,“只是少主受伤突然,才请娄山主移步。”
信你个鬼!请?让盛其煌去请我?那我有拒绝的余地吗?我小声道:“受伤找医师啊,找我又没用。”
“这是反噬之症。”说这话的是坐在病榻旁的一个陌生男子,似有面善。这里弥漫着药材味道,他应是鬼医燕绥。
“反噬?”我摇头,“不应该啊,这几日我都探他法力,没有异常。”
“那就是咒术了。”
此言一出,满室沉寂。反噬分两种,一种是修行上的冒进或错误而使修行者立即遭到反噬,是为法术反噬,另一种是在宿主体内种下咒术,可长期潜伏,只待触发禁制便发作,叫做咒术反噬。法术反噬大多有据可依,而咒术反噬通常难以追溯。
盛其煌化境之力暂时压制了反噬之症,可压制反噬的同时也压制了法力,在这历劫的关口,星阙他必死无疑。
蒙枭在一旁低声道:“我记得师父曾说过,枯禅术可溶解反噬之症。”
“这是沂州仙门的法术吧,据说能助长功法,稳固元魂,可从未听过它还有此等奇效?”燕绥语气颇为疑虑。
“枯禅十术的确如此,我说的是第十一术。”
闻言,我微微一愕。
归虽寿诧异道:“还有十一术?不是都说枯禅十术吗?”
“枯禅术原本便有十一术,只是过往仙修几乎无人修炼这最后一术,各代誊抄的坊本渐渐不再记载,久而久之,就成了我们如今所知的枯禅十术。”
“既有这样的用处,那些仙修们为何不练?”
“因为练就十一术需汲取浩瀚仙力,倘若仙修练成了此术,那他用去的仙力几乎也可以跨境了。”蒙枭喟然一叹,“谁会那么蠢,放着仙身不要,练这门也许根本就用不上的法术?”
这第三鬼君是越看越讨人嫌,什么叫“谁会那么蠢”,这是让我救还是不让。
“……我。”我弱弱地举起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