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中,我沉醉于酒与山色,自有天地,未过多着眼于旁人,对他的印象难免寡淡且偏颇。但我一直记着华书临去前与我说过一句话,算是对他的交代。
她说:“这孩子身世可怜,无家可归,亦无处可去,若将来小姐期满离开,便将这客栈留给他吧。”
我当然是应了。我只是借用她的脸,若是因此坐拥她的一切,那我成什么人了。
但当时华书已知小崽子出自仙门,远非她眼中平凡弱小的少年,却依旧为他做了这样的安排,听来有几分舐犊之私、濡沫之情。
华书能通透生死,自然也能通达人心,她能掏心对小崽子,必是看出了小崽子的真心。
所以,若我会疑心屠麟便是华书耿耿于怀无法释然之人,他自然也会。而他终究与我不一样,我是事外人,而他会为华书心疼。
华书一生最大的不幸,与他有关。
天下五洲,仙魔对峙各有不同。成洲因其独具仙气成为五洲中最安宁之地,邕洲在世箴堂和大觉寺的护持下相对和平,允洲自辰龙谷中落结束其称霸时代后也逐渐恢复了生息,元洲仙魔两道以舟行天堑为界,东西分而治之,交界处时有纷争,而两道腹地各有牵制,达到了微妙的平衡。而沂洲,至少是从前的沂洲,远没有今日之景。
沂洲内仙魔混居,因魔道动荡连带仙门不安,引起了断断续续的内乱。旧时风雨如晦,沂洲仙门中无数明争暗斗,多少无辜人卷入,未得善果。比如华书。
华书原名岳浓,字重华,生于沂洲西北边陲的观岳门,门派虽小,但胜根正,却被另一仙门构陷与魔门勾结,惨遭连合讨伐。口诛更胜箭弩,笔伐甚比刀刑,观岳门主以死证身,却不想人心固守成见,仍是活活逼死了他的夫人和几位弟子。
彼时华书与陈阳门少主沈映已定婚约,他力保华书逃过一劫,但华书心高气傲,不愿寄人檐下,孤身留书出走了。
她心怀恨意,欲入魔道,赤疆是她遇见的第一个魔修,也成了她执念的寄托。赤疆收她为徒,替她洗髓,教她功法,可她急于求成,未到功成便贸然报仇,一念之差,身负重伤。
强弩末矢之际又遇沈映,当年举剑挡在她身前的少年郎终是站到了她的对面,向她举起了剑。她被赤疆救走,养伤期间,陈阳门重蹈了观岳门的覆辙,被诬害灭门,沈映下落不明,生死未知。在众仙门寻遍山泽断定他死于荒野时,他却无声无息出现在了她的身前。
彼时她才知,自她重现,陈阳门便被垢误,当日那一战,沈映对她的冷漠,既是要保全陈阳门,也是要将她驱逐于尘垢之外。战前他已找到赤疆,约以一身修为相酬,换她一世安稳。
她本该千恩万谢,但人生被摆布、命运不由己的愤怒更甚,她对沈映说:“我于世上无亲无故,唯剩一桩未尽的仇恨和一个舍不下的你。你明知我不愿苟且偷生,却用修为强加于我,逼我成全你那荒谬的安稳。我愿有坚定之力矢志膺惩,我宁九死一生换就木石心肠,可你让我再也无法报仇,也让我终于放下了你。所以,我不会谢你,此生,也不必再见。”
她散尽修为渡予赤疆,还了师恩,亦还了情债。
自此孑然一身,心灰意冷,只等百年后,葬于山川星河。可自古情深不寿,郁结于心之人,被时光凌迟,从无百年。
人之将死,她唯一挂碍之人,仍只有他。
我无意参与他们的纠葛,只想完成华书的遗愿。若我是华书,一切都好解决,可他已知我不是,那就只能换个方法。
我面无表情,以旁观者口吻:“重华素患咳喘之疾,去年春暖花开的时节,起居不慎,微恶风寒,一卧不起。按理不该如此,可偏就如此,失了求生之志的人,任何药石皆罔灵。”
屠麟敛目垂首,看着脚下的地,难抑悲痛。
“我会知道你,是因为重华临去之前交待了身后事,宁挫骨扬灰流于世间,也不愿再见你一面。”
他握了握拳,沉默片刻,抬头来,满目悲凉:“我并非沈映。”
我一愣,想了一下问:“你是赤疆?”
“当年我与重华师徒缘尽,便远走元洲,择鬼冢而栖,再未见面。此次从会城听到了一些流言,故来碰碰运气,还是晚了。”
我未置可否,瞄了眼盛其煌,见他神色如常,应是没觉得屠麟有异。我默了默,又问:“我认错了你,那么你也认错了我吗?”
慕析是我在师门的弟子名,师门早已归隐,以前行走江湖时为了不给外公惹麻烦,一律对外自称此名。如今屠麟准确无误唤我“慕姑娘”,我可不认为这是一种巧合。
只是,即便见过少说也是十前的事了,我应不至于给他留下印象而不自知。
屠麟微微一愣,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盛其煌。
我不禁纳闷:“我问你话呢,你看你家门主做什么?”脑海中一瞬间翻涌出百种可能,在对上盛其煌幽邃似海的眉眼时却犯了魔怔,我一念愣住,“难不成你也见过我?”
但一转念,又觉此事毫无可能,盛其煌是何人,元洲西部几乎归隐的魔界传奇,以神武雄才据兰烬山以自守,无数魔门远望绕道。若不是因他那宝贝外甥,恐怕我这辈子都不会见到他。
他淡淡忘了我一眼,无甚表情。
屠麟在一旁回道:“十年前,辛山脚下,慕姑娘救了门主。”
“我从未去过什么辛山。”十年前我尚在师门,陪伴我的是岛上四季如春的风和日,偶尔外出也是去附近小镇买酒。还有,救盛其煌这事,放谁身上都是天方夜谭。何况,虽我仙魔双修,但说到底我乃仙门中人。无缘无故,我救一个魔修作甚。
“这……”
“你认错人了。”我很肯定地说。
只是……用我的脸,以我的名,做我不知道的事,这行径……怎么看都跟我冒名顶替华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