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知身旁人是谁,扭头看去,只能够到他干净白皙的下颚,而看不见他那双幽深透彻的双眸。许是感觉到了我的动作,他低下头,于是我在他清澈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在微微摇晃,一时竟不知是他的眼波在动,还是我的心潮在荡漾。
“还撑得住吗?”
我收了收心。“能站稳。”
他便松开了我。
“你——”耳畔倏尔传来段夜烆戛然而止的声音。我心知不妙,抿了抿唇。为防止他通过声音将我认出,我始终未在他面前说过一句,催促三昭弟子逃命的那个“走”字也是厉喝,与我原声大为不同。方才,盛其煌如天神一般降临,浑身发光,我一时鬼迷了心窍,竟忘了这事。唉,果真美色误人。
段夜烆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落在我的脸上,缓缓地弯起了嘴角,一眼便知,他认出我了。他不给我思索余地,直视着我,笃定道:“阿婼。”
别喊得这么亲近好吗,我和你一点都不熟。我看也不看他,干脆否认:“我不认识你。”
“呵!”他轻笑一声,也不知在酝酿什么坏主意。“不认识就不认识吧,想来鬼王看重的女人,也不是我见过的三般两样、反复无常的那个。”
这厮打不到我了,居然含沙射影地骂我,偏我什么都不能说,差点憋出一口血来。
“当然。”盛其煌面不改色道,不客气地将段夜烆顶了回去。
我听后心里微微一动,一股若有似无的无名喜悦缠绕上心头。
“我说的这个人盛门主也认识,便是上次与你交手时也在场的那个,若有一日再见了她,还请给她带句话,就说我段某人在暝煞领恭候大架,以答谢她当日暗中援手让我带走凤凰石的人情。”
我浑身一僵,方才心中泛起的些许涟漪很快随着这句话沉了下去。
“芸芸众生,偶尔见过一面的人,早就不记得了。”
“如此,便不打扰盛门主了。”
“段岭主慢走。”
……
耳边嗡嗡闹闹,脑袋似要炸开一样,我被人一晃,才回过神,抬头看到盛其煌关切担忧的眼神,一时只觉得寒彻入骨。
“你说什么?”
他紧绷着脸观察了我一阵,随即目光一软:“没事就好。”
我对别人的善意并非一无所知,其实早有察觉。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展示善意,尤其他堂堂一代鬼王对我区区一介仙修,当然不是为了金钱、地盘、人脉、法力等等他已有且富有的一些东西。
剩下便是人情。
情归何物,情有万种,大抵四类,恩亲友爱。恩已还清,亲缘无关,友是笑话,所以我想,他应该是有点喜欢我了。
我想说些什么,出口却是一声闷哼,只觉胸口突然一刺,气力不断流失。
他的目光愈见担忧,将我上下扫了一圈,停在我胸口处。我将视线往下,便见那在汩汩流血,随即身体一软,往他怀里栽了过去。
“慕析!”他接住我,将我带进了怀里,声音在止不住地发颤。
“我不好。”我终于说出来了。
我身体不好,浑身剧痛难忍;我心情不好,压抑得直想哭;我处境不好,父亲嫌弃,母亲抛弃,兄姐憎恶,唯有外公疼爱;我人也不好,我辜负了外公,也辜负了你。
我倒在他的怀里,一碧如洗的天和满是阴霾的他的脸,逐渐在我的泪水里模糊:“我要死了吗?”
“不会的,我带你回鬼冢,燕绥能救你。”
“不,”我无力地握住他的袖子,无望地哭道,“我要回家,送我去芒城,他在等我,外公……他一直在等我……”
黑暗降临,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被外公养熟了后,我也想孝敬他来着,但外公对我别无所求,只望我才兼文武,继承家业,做一个像他那样大节凛然、四方仰止的城主。可偏偏我是个随性的人,对往圣绝学不求甚解,对万世太平莫不关心,唯一随了外公的就是这颗称王称霸的心。
外公还在位,我没办法立刻称王,便退而求其次,先称霸。当时城内推举小霸王,我一路乘风破浪,急流勇进,本是十拿九稳,谁知被人连合暗害,事情闹大捅到了外公面前,关了几日禁闭,错过了最后那立身扬名的一架。
我因此郁郁不得志,但外公说,虽我没得第一,但已是他心中的第一,他不纠结这个虚名,只希望我的文采能与武功并驾齐驱,如此方能以理服人、以德服人。这与我以武慑人的主张迥异,但外公又说,咱们做城主的,高处不胜寒,任何一个弱点都会被人揪住,借机质疑我们是草包。我觉得有道理,于是认真读书,经一番努力,将这个重任移交给了何期。后来这弄虚作假的事被外公发现了,但那时我才名已出,遐迩可闻,他叹了又叹,也就默许了。
我总把外公的溺爱当作理所当然,直到我为寻找办法挽救何期而决意仙魔双修时,他竟赞成,更助我寻师,此时方知外公的爱如此深沉。要知仙魔终究有别,一旦我做魔修之事走漏,先别说我还能不能做城主,就算外公也会因我饱受诟病。我当下便发誓,待我救活了何期,一定好好学着做城主,给外公分忧。
谁知世事不如意,何期还是死了,我也被父亲流放了。
一别,已近十年。
何期为何会死,我为何会被流放,一直是我锁在心底不堪回顾的秘密,而段夜烆就是那把钥匙。他清楚见过我的虚伪、黑暗、刻毒,也会将之公布于众。我将再不能做城主,外公也会受万人唾骂。
不,我不能承认,我永远不能承认……我的脑中翻来覆去只折腾着这一句。
醒来时,我眼前一片雾白,仿佛置身在仙境,使尽力气起不来,唯有闭眼凝神去听,竟是一点法力使不出,我觉得,我这活过来跟没活过来没什么两样。
想起昏迷前盛其煌说的话,此处应是兰烬山,而鬼医实在浪得虚名。
腹诽了阵便觉口渴,正愁没力气喊人时,大门一开,盛其煌闪了进来,坐在床上,执起了我的手。他仿佛如释重负地缓了口气,眉目却依旧紧张。
“感觉如何?”
我不敢让他给我端茶递水,只好说:“浑身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