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沉默了许久,久到我都快相信他和霍焉没有任何干系时,他突然不确定地说:“娘亲?”
我:“……”
我自觉形容无一丝偏差,怎地他会误会得那般大。
深刻反思后,我换了种言简意赅、直截了当的形容:“就是这支簪子的主人。”
“主人是谁?”得了,还是个脑子不好使的小鬼。
“主人不是谁……”我被他逼得抓耳挠腮,前半辈子积累而得的至上才名难不成要败给一只小鬼如此浅陋鄙薄的问题了吗?“主人就是完全地拥有和控制一样东西的人,就是……”
“哦。”他恍然明白,确定道,“那是娘亲。”
“嘿!”我不开心了,霍焉可是我的好友,她的声誉我自然是要维护的。“小小年纪怎么就谎话连篇呢,我又不打你,照实话说。”
“哼!”他声音比我还大,语气比我还冲,“她就是我娘亲!”
我把簪子插进土里,盘腿坐下准备与他一番论道。
“你几岁了?”
“一岁过了。”
是做鬼做了一年吧。“那你死了多少年了?”
珠子里没了声音,我当他要仔细算一算,立刻又道:“你讹上霍焉这事,我既然知道了,就不会不管。这样,我带你回汤山,那儿有个往生咒,你在里面住上一阵,就能升天了。”
应该是升天吧,这小鬼看着约莫七八岁,还是来不及做坏事的年纪。
岂料珠子陡然迸射出炽亮的光,令我眼前晕白一片,瞬间的失明过后,簪尖已凌空对准我眉心之间。
“你为什么总要杀我?你是坏人!”
“我没要杀你啊,你不是已经死了吗?”我心下并不多少害怕,我能感觉得到他的愤怒,却毫无杀意,应是一时接受不了身故的事实,故而情绪激动了。
他的声音有丝动摇:“我……真的已经死了吗?”
“你不要太伤心,生死不是什么大事,死后还是可以有另一翻天地的。”我先捋顺他的毛,再捋顺他的思路。“你且仔细想一想,在成为鬾鬼之前,是不是已在人世活了很多年?总会有些不是鬼的记忆吧。”
“记不清了,好像……我好像睡了很久很久了。”
我激动得双手一拍:“那就对了,你记不清的那部分是你活着时的记忆,你记住的这部分是你死后的经历。你就是死了啊。”
他陷入长久的沉默,我心下一软,柔了声安抚道:“升天对你是好事,你在那里能见到你的亲人,你的亲娘。”
“娘亲也会和我一起升天?”
我抿了抿嘴道:“霍焉不是你娘亲,她也不会和你升天。”
“那我不要升天了。”
好说歹说他愣是一句没听进去,我耐心耗尽,一把抓住了簪子,施下困缚法咒,却见白烟袅袅而出,缠上我的手臂,化作一条通体青白的小蛇,“咝咝”地朝我吐着信子。
湿滑的触感吓得我又叫又跳,一时惊起上百鸟雀,重重黑影掠过我头顶,更是不寒而栗。
余音绕林不歇,惊恐万分不止。
小蛇被我甩开,又一次化作人形跌坐在地上,但他没再像上次一样皱眉蹙眼,而是面目无辜地望着我,小心翼翼地问:“姑奶奶,你没事吧?”
我像是没事的样子吗!而且,我瞪过去:“你喊我什么?”
“姑奶奶!”
我咆哮:“谁是你姑奶奶!”
“娘亲让我这样唤你。”
按辈分我也当得上,但这称谓很容易让人误解我年纪大。“不许这么叫我。”哼了几声,气仍不顺,又道,“霍焉不是你娘亲。”
“娘亲说了,你要不喜欢我叫你姑奶奶,就让我叫你大姨。”
“……那还是姑奶奶吧。”这声也不好听,但更降了辈分。
小鬼嘿嘿地笑:“你果然很喜欢。”
我已经明白了,这小鬼其实不是真正的鬼。鬼乃无形之气,虽能变化形状,以气撼人,但也有限。方才我甩掉他之时,那股湿润滑腻的触感如此真实,我很确定他是有形之物。而能变化人形的小白蛇,应是修行得道的妖,只是不知为何失去了从前的记忆。
“好好的一个鬼怎么就变成蛇妖了呢?”我兀自叹了叹,“你是土蛇还是水蛇?”
“我不是鬼了吗?”他诧异地反问,教我老脸一僵,怒目视之,他便老老实实道。“娘亲说他从土里把我捡回来的,但我喜欢水,我也不知道我算什么?”
“那她有说从哪的土里把你捡回来的?”
“什么荒什么山……什么什么蛋。”
北荒永遏山?西荒廖连山?永遏山和沂洲挨得近些,但之前霍焉也去过廖连山……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大概猜到霍焉的用意了。
霍焉虽性冷,但受三昭南泽的仁恕教化,遇事定不会像六合门那般激进偏执。遇鬼,或度或灭,自然要将之从阳世化去,遇妖,还是这种刚入世的小妖,多少还是有些慈悲心肠的。且白蛇罕有,传说中一般都带有灵性,尤其像他这种修炼出人形的,霍焉若要指点教化,驯为灵宠,也未尝不可。三昭岛仙气萦绕之地,不适合妖的修行,我也理解。
但是,你的灵宠,为什么交给我驯化?分明知道我非常非常地怕蛇。
“小鬼,霍焉还说什么了?”
小鬼立刻来了精神,往前一扑道:“娘亲让我照顾你,保护你,无论发生什么都要跟紧你,不能嫌你丑,不能嫌你笨,不能嫌你冥顽不灵还——”
“闭嘴!”我怫然作色。
而他深处危境犹不自知,坚挺地将话说完了。“……还自大。”
我一心惦记着维护她的名声,她却在背后如此编排我,着实教我切齿拊心气不顺。但冤各有头,债各有主,我与他无冤无债,当然也不能小心眼地把对霍焉的气撒到他身上。
“以后不许变蛇。”
“可我不就是蛇吗?”
“不许就是不许,要么就这副模样,要么就滚回珠子里。”
他嗯嗯哎哎地叹了几番,妥协道:“那我还是这样子吧。”我刚稍有满意,他又道了句“不过”,无视我的怒目继续他的发言,“我要一直这样会很累,我需要水,很多很多水。”
天生亲水,应属水蛇,水蛇大多应是无毒的吧,我这样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