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的风吹来暑气,也吹来阵阵藕花香,接连几日艳阳天,藕花愈发娇艳动人。我躲在石桥下的采蓬船上打盹,遥远处随波而来的少女歌声时有入耳,清亮的嗓音扰我清梦。
正昏昏欲睡时,池塘中的数百鲤鱼突然争相恐后跃出水面,须臾又纷纷扑腾落回水中,溅起的水花落在眼皮上,惊扰清梦。我忍无可忍,抬手暗施法力,将罪魁祸首从水里揪出,用力打向池塘遥远的另一头。
不多时,他又不屈不挠地游了过来,所过之处,鲤鱼无不沸腾,莲花尽数飘零。他蜿蜒爬行着上了船尾,用头搡了下我的脚尖,我翻了个身,将他踢到了桥洞的石壁上。
“啪——噗通——”
我听到他哗哗游过来的声音,睁眼与之对视。他轻巧地趴到船舷上,双眸被水洗过一般锃亮锃亮的,声音一如双眸清亮。
“姑奶奶,你陪我玩吧。”
我抓了抓头发:“你都不用睡觉的吗?”
他撑着小脑袋想了想,一双小脚不安分地踩着水花。“可能是以前睡够了吧。”
我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吩咐道:“去抓一筐鲤鱼,随我去卖,给你买糖葫芦。”
“哟——”他高兴地喊了声,又化回妖身钻入水中。
这赤条条的浪里小白蛇,在一个月前的月黑风高夜,成功地讹上了我。别看只有七八岁孩童年纪,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蛇妖。
原本离开汤山后我准备回一趟家,霍焉的簪子已归还给了她,我就该去取回自己的簪子了。刚好在山脚遇到受霍焉差使跑腿之人,她将簪子又给了我,我感动万分并欣然接受了她的热忱心肠。
谁知半道碰上二姐,硬是扛着一身伤要来杀我,正巧我也一身伤,动作不如以往流利,谁都不占风,谁也不高明,两个仙主打得还不如三昭岛那些初露头角的少年,真真是贻笑大方。
偏是这样,我还被打歪了发髻,簪子掉落,一头长发垂下却不是话本中所言的倾泻如墨,而是胡乱黏在了热汗如泉的脸颊,不是醒目花,更非惊艳色。
正无限懊恼着,簪子顶上的小小明珠中升腾出一缕白烟,顽皮地绕着我二人转圈,形状诡异。二姐惊怒,一挥截断,白烟便分成了更细的两缕,分别从她双耳钻了进去。我看得心惊肉跳,而下一刻,我这位极重体面光彩与父亲如出一辙的二姐如疯兔般自残了起来。
天光清澈,云影疏淡,怎来了阴风阵阵,雾霭重重?
“谁?”我小心翼翼躲到树后,看着二姐的身影从这根树干撞到那个树干,撞到我这根时,隔着树干一步之遥的距离,我看到了她眼中毫不遮掩的狡黠之光。“谁在那里?”
回应我的只有二姐更加疯狂的举动,她将头朝着我与她之间的树干猛地一撞,彻底晕了过去。
我踢了踢,而她毫无反应,正欲凑近叹她鼻息,那两缕轻烟从她耳中缓缓飘出,朝我盘旋而来。在当时那般境况下,我当然是落荒而逃了。
自从我会瞬行术后,就再没这般命地跑过了。说跑已很客气,彼时颜色仪容,如鸟惊起,如鼠四窜,尽失风采。我停在一个小山村中,得淳朴的山民收留和五只大狼狗的团团保护,总算有惊无险过了一夜。
翌日,我继续上路,山林中树叶簌簌,时刻让我感觉有东西跬步不离,可每每回头又总是一场虚惊。直到我被小乞丐偷了钱袋,不得不露宿荒野,无意中翻了个身,触手一抹异物,那种头皮发麻的感觉又来了。我猛然惊醒,连连甩手,甩掉了那团东西,却甩不掉那如影从形的恶心感。
“诶哟——疼——”一个孩童之声在寂寂山林响起,恐怖更甚虎啸狼嚎。
我捏出一个光华术,坐到树上往下看,便见一粉嫩嫩的小男孩跌坐在地,半是委屈半是埋怨地与我对视。一时间,我将各种山野精怪的传说在脑中过了一遍,难道是鬾?传说中的小儿鬼,其形如孩,其智如妖,遭天谴损身,专吸人精气。
他拍拍屁股站起来,恶人先告状。“你为什么打我?”
“哈!”我一跃而下,重重踩在地上,先于气势上将他震了一震。“你这小鬼,究竟用这副无辜模样害了多少人性命,今日犯我手上,定要教你知道什么是天理昭彰,什么叫报应不爽。”
小鬼懵懵懂懂的,一边害怕着我一遍又跃跃欲试:“那究竟什么是天理昭彰,又什么叫报应不爽?”
“……”大家都那么说,我哪能说清楚,但我不能落人口实,尤其在学识之上。“天理是我,报应是你,我杀了你叫天理昭彰,你死了就叫报应不爽。”
他弱小无助地缩成瑟瑟发抖的一团,这样我还真不好下手,就像在欺负小孩。
“喂!站起来,痛痛快快打一架。”
“我不跟你玩了。”他抛下这似嗔似怒的一句,立刻化作一缕白烟“咻”的一声钻到了地上……霍焉给我的簪子里?
霍焉雇人送簪子到齐云客栈给我,显然她是知道我在那儿的。可她既然我知道我在,为何不自己送来?是否是李长惟父子伤重,她需连夜送二人回三昭岛救治?可在如此紧急境况下,她又为何一定送来这根无甚特殊的簪子?
难不成她要送的其实不是簪子,而是这簪子里的小鬼?
仔细一想,其实这小鬼看着阴森,但好像对我并无恶意,我与二姐打斗时,他还帮了我一把来着。于是,我捡起簪子,捻了捻簪顶珠,没反应,我就用力搓了搓,这时小鬼生气的声音又冒了出来。
“你别摸我屁股!”
“……”我的手指一霎僵硬。
我见过霍焉教出来的弟子,也见过她拉扯大的霍有清,谁敢在霜雪气魄的月乔仙主手下耍脾气,都会被治得一点脾气都没有。这小鬼,胆子够大,命也够硬……不对,这是只小鬾鬼,鬼的话早就死了吧……我心瘆之余,缓缓滋生出些许怜悯。
“你出来,我们好好说话。”我轻声哄他,声音温柔得差点让自己起了鸡皮疙瘩。
“不!”他还在赌气。“你太凶了!”
蹬鼻子上脸了还!我反手就想将他扔出去,但还是极尽克制地忍耐了下来。
“行!那就这样说吧。我问你,你和霍焉是什么关系?”
“霍焉是谁?”
“额……就是那个浑身雪白无一丝杂质,鞋面沾了灰就要换一双,人前人后总手执一卷书册,在外不苟言笑,没人敢在她面前大声说话,一个人时又喝小酒看话本动不动蠢笑的那个。”
小鬼有点不确定道:“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