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映死得无声无息,我翌日晨时去看时已全然没有他的身影,只有盛其煌立于悬崖之上,在袅袅风中远眺西方,那里正好是观岳门的方向。
“他跳下去了。”他淡淡说道。
“哦。”
我丝毫不意外,冥冥中也是有过预感的。这座坟甚至连衣冠冢都称不上,里边只有华书生前随身的几个小物件,小崽子一点点挖了又一寸寸埋上。而华书的尸身确已火化,随风撒在这不见底的崖下深渊。
他知道她在那里,选她走过的路,哪怕落后一步,也可算同行。
坟前灰烬已刮去大半,随沈映荡入了崖下,被竹篮子挡住的一角尚有半边形状,看着依稀仿佛是朵花。
我略过,走上前去,站到了盛其煌身后,轻声问:“你看见了吗?”
他收回视线,不解地看向我。
“大概过去百里路,满是青砖红瓦的地方,西面不远处有一座峰,山下黑魆魆的一堆便是观岳门遗址。”
我说的笃定,其实压根看不见,只不过是记住了华书曾提过的几句话,灵机一动,在此时说起用作试探,这都是出于我对化境之力念念不得而耿耿于怀的好奇。
盛其煌按着我说的描述去寻,一直未给我回应。我心中暗暗笑了笑,这化境之力也并非无往不利。
“怎样,找到了吗?”我故意问。
他摇了摇头:“山峰确实高耸可拂彤霞,可我并未在它附近找到废墟。”
听他说完后半句,我便难以矜持地扬了扬眉,却好死不死又回想起了前半句,扬起的那侧眼角就狠狠一抽。我想,我此刻笑得有点难看,因为,他正在对面哑然失笑。
要知道这位魔道鼎鼎大名的山鬼之王、擎天之柱、万乘之尊,向来自恃身份,嘲我乃冷嘲、笑我是冷笑,如夜昙花,一瞬即过。
如今,他在我跟前笑出了几声,着实给了我一种自取其辱的凌乱。
那座峰名曰拂霞,因人在巅崖伸手即可拂云霞。他的见微之术竟连山下门坊正中凿刻的字都可看得一清二楚了?
这便也罢了。到底是谁!放着一堆废墟十数年不闻不问!又是谁!一夜之间心血来潮残垣上建新屋!就不怕损福折寿吗!
他笑够了,复又转回身去,看向之前的方向。“我想试着看看,这时候雪球有没有醒来。”
哦,是了,这个方向上,更遥远的彼端是兰烬山。
我闷闷不乐,朝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哦,那你看到了吗?”
“正看着,你便来了。”
呵!原来还是我打搅你显摆了呗!
默了片刻,他朝我问:“你往那边看过吗?”
还来?我深吸深呼,很快平复好心情,丢面不过须臾事,我的人生还很长。
“嗯。”那是我躺在松树上一扭头便能纳入眼眶的方向,头顶正方是树冠,唯有侧首才能看见星幕。“但我法力低微,看不到很远。”
“所以,我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抑或何种深意?
情意或不可言宣,然则剖心以示,便不能视而不见。而冷情如我,到底还是煞了风景、杀了恳心。
“我要走了。”我说,就在他说了那句“我来了”之后。
我未践诺,但沈映已死,这桩遗愿无疾而终,我已然到了离开的时候。谈自由尚早,但我知我该去哪,也知不该停留在此处。
他静了一瞬,目光微动后便如远山深邃而隽永,缓缓与我道:“如此,佳期再会。”
佳期再会……
佳期为何日?再会又是几时?
我走出一段距离,又忍不住停下,但见他仍立在原地将我浅笑凝望,好看的眸子里泛着晨曦温柔的光,顿觉心头一阵兵荒马乱,只得暗自压下反复的心绪,强装镇定地转身离开。
其实,我在慌什么,又在乱什么,心里是清楚的。
就在今日早晨,去后山之前,我在客栈中等到了小崽子,确如沈映所言。只是他满目疲惫,我一时迟疑,被他抢了先与我说了昨晚的事。
原来他昨晚下山去追老木时,意外撞上了二姐。她仍留在汤山附近,见到他便又欲对他行逼迫之事,而他这一次拒绝了。听到这时,我心里微微一动,总算,他没又教我失望。
如此,对二姐而言,他就变得有些棘手了。杀了,万不使得,放了,打草惊蛇,唯有将他绑了,待我落入她的猎网,再行处置。
只是,躲在暗处的老木看到了他二人打斗,不知道小崽子与二姐的过节,也不清楚他不会有生命危险,贸然现身,破除杀阵,想助小崽子脱困。而他顶着一身魔修功法,成了二姐的眼中钉,虽救了人,自己也被重伤,自知时间无多,便将小崽子打晕,独自拖着一副伤残之躯,回了客栈。
他回来,便是准备死在这里的吧。
他数日前破的杀阵,昨夜又破的杀阵,应都是二姐布下的。而他以此向盛其煌求了一个不杀之诺,而盛其煌又那般干脆地应允了他,都是因为这些杀阵是用来抓捕我的。
沈映一个外人都能看得通透的事情,我再是迟钝,再是将信将疑,也该晓得了。
我敛了敛心神,与他简单说了昨晚之事,沈映以赎罪心十来年形如影子的生活,以及我在最后擅自篡改遗愿的决定,他听后并无异议。
然后,我在他沉默寡言时与他道了别。
父亲至今未找过来,既是二姐不敢相告,也是他替我做了隐瞒。但此一去,谎言皆破,他或多或少是要在父亲那受一番委屈的。
他不觉诧异,我们都知道这一日迟早会到,只叮嘱我小心二姐。昨晚沈映只是将她打伤,她逃走了,肯定仍是躲在附件不知哪个角落,也许又设了陷阱,准备再次伺机而动。
我踏上下山的石阶,掉头看向后山,客栈挡住了我的视线,不知他是否还在。
耳边不停回响着他那一句,“所以,我来了”。
短短一句五字,教我顷刻万绪,心神不定,一缕旖念呼之欲出。清风拂过眼睑,才惊觉,言语比风轻薄,脱口而出,悔之无及。
只是,我又能如何呢?深陷枷锁而不得自由的我,看不见自己的前路,又如何看得到我与他的前路呢?
我不禁临风黯然,心生具足的歉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