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山暖花浓,月色寒静清明,星河泻影,树羽幢幢。
盛其煌静静跟随我的脚步,不言离开,亦不言其他,只与我做世间芸芸其二,踩月影,踏风声,当下欢喜,胜却百无忧。
只是……
所有至于表面的复杂难言的情绪,都能在漆黑夜里找到藏匿的位置,可人心如明镜,无法拂去的细微杂念,再是沉于内里,依旧无所遁形。
月色无边,风语不止,轻拢慢捻撩拨着人的心弦。我欲将满腹心事寄向滚滚星河,最后只轮作阎浮树下婆娑的枝影。
且杂,且乱,且无休。
我与他并肩而行,两相沉默。上山的路是那般漫长,一阶甜蜜一阶忧伤。
“你……”又到一处平台宽阔处,我先开口打破了无边的沉默。
却在这时发现自己选择了一个多糟糕的时机,站在这个位置上,月光从他身后打过来,我的脸色一览无余,而他融入夜色的眸子无处可寻,只依稀感到他的目光轻轻定在了我的脸上。
我稍作停顿,低眉敛目,尽量将声音放平和:“你能否瞬行送我上山?”
他似乎也忘了,我是个伤者,步步艰难,无闲暇心思花前月下。
他顿住,看了我半刻,微微扬起了嘴角,摇头失笑中将我一带,便稳站于山巅之上。
月色下客栈轮廓清晰,而洞开的大门里漆黑一片,木门随夜风灌入时不时撞到墙上,砰砰作响。很显然,小崽子仍是未归,我担忧更甚,却也知有心无力,不免又打起了盛其煌的主意。
直接开口,他会去帮我找人吗?
正愣神着,他却已轻轻握住了我的胳膊,我不得不停下,心有惴惴焉,顾盼左右道:“怎、怎么了?”
“有人。”他的双眸顿起腥风杀气,穿过客栈道道门墙,眺向西南后山明月茫茫处。
“哈?”一愣过后,我拂落他的手,大步阔行地走去。
我以为是不请自来的盗贼,也想到会是欲置我于死地的二姐甚至父亲,却是一个陌生男人跪在华书坟前,着深衣,发高束,烧着纸钱一样的东西。
闻声转头,火光晃动在他的脸上。一双死寂双眸仿佛历尽万水千山,从天遥地远的那头踏风尘而来,五欲六尘尽归尘土。
我一愣,停下脚步,试探地问了声:“老木?”
他缘何会是这样的眼神?不是早知重华已死么,为何却在此刻心如死灰?
他不作声,转回了头,亦垂下了双眼。
我又问:“沈映?”
他仍是不作答,继续烧纸。
我静默等待,成全了他的哀悼之情。风过几许,他终于动了,站起则修长,而微微佝偻的背、垂下的肩,不是修行者惯有的挺拔形貌。我顿时心里起疑,更仔细地将他打量了起来,胸腹下一片润泽,像打翻了水瓢贱了自己一身的水,而空中血腥气渐浓。
小崽子追着他而去,至今未归。我不免担忧:“小崽子人呢?”
“明日便归。”
他不清不楚地交代了一句,正欲再问之际,他却朝着我遥遥一拜。
“数日前,有人趁魍君布阵之际鱼目混珠,立杀阵于其中,我暗中破之。今夜,山麓东南,有人又设杀阵,我经过又破之。本是回护汤山之意,但此刻我欲以此求鬼王一个承诺,一个不杀身的承诺。”
“……”我不明所以,微微侧目,只见盛其煌了然在目,丝毫不露意外之色。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盛其煌声调淡漠道:“你见过我?”
“我确是陈阳沈映,负仇背恨,弃了仙道,可洗髓并非易事,从头魔修困难重重,所以我想进入魔道第一的鬼冢,谁曾想赤疆早我一步,他与我因重华互生仇恨,阻我复仇之路,我便成了兰烬山外一介散修。有一年,辛山出了蟒妖,我去夺内丹之时,鬼王已将它炼化了。只那次,我在人群中远远见了一眼。”
“但我并没有杀你的理由。”
沈映无力地摇了摇头:“我命绝今夜,所求是为着日后,为着旁人。”
“多久以后?哪位旁人?”
“他日自会知晓,唯望鬼王不忘践行此诺。”
盛其煌的目光微不可察地朝我这扫了扫,几乎没有任何的迟疑:“我应允你。”
承诺来得这般容易,显然也没多大诚意。我撇了撇嘴,不以为意。
“小姐。”他突然唤我,按着华书对我的称呼。“你应下的承诺,无论践行与否,都将止于今晚,你自由了。”
人之将死,华书让我说的话,即便一一与他道出,已都没有了意义。只是……我望向远处在夜风中摇曳的一树玉光粼粼,每每月下顾影时,她心里在为谁萧条呢?
我想了下,问:“你何时来的这里?”
“重华曾去过元洲,她所乘之船途径兰烬山时,我见到了她。世事浮云巨变,光阴过隙难留,恍恍惚惚许多年,才惊觉孰轻孰重。只要远远见着了她,即便辗转漂泊,重回这让人憎恶的故土,做一个口不能言的厨人,从此一方水井一方天,也是余生之幸。”
“之前为何要逃?”
“大概是久不见人,知道再也无法见到她后,也就不想再见任何人了。”
“又为何要回来?”
“落叶归根,倦鸟返巢,我总归是要回到她身边的。”
爱恨纠结于肺腑,我想这样的人,往往都是色厉内荏,如华书。至少我看得清楚,她交待遗言时,面上没有一丝恨意。我也看得明白,她在红松上一遍遍回忆过去时,是为谁叹息。
我大胆揣测,便自作主张。我问他:“魍君来时我说的那些话不知你听见没?”
他神色一暗,垂了眼睫。
“都是假的。”我说,“她是惜字如金之人,才不会对我说那么多话,但这一句你给我听好了。”
沈映满面血色尽褪,吃力地站着。
“她说,华书,以这个名字死去,至少我不孤独。”
华书,她给自己重新取的名字,最后陪伴她的这个名字,是岳浓岳重华的华、沈映沈照书的书。她说了此生不必再见的狠话,却又给自己起了这么温柔的名字,也许她从未恨过沈映……但我想,既然华书从他的名字里得到了最后的温暖,也应在这最后的时刻惠及于他。
身影已然转过身去,复又跪下。
“多谢,你会因为你的善良得到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