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焉蹙起了眉头,脸色被山林间斑驳树影衬得有几分恍惚。
她仍惴惴:“你可有想过以后都会面临什么?”
我很诚实地摇了摇头。
“就这样,你还敢这般狂妄!”
“是非在念,善恶在心,我没有错,也没有做错,为何不能随心所欲、率性而为?”我淡淡道,“霍焉,是你所思过远、所虑过多了。”
她未再规劝,但脸上神情仍是满满的不苟同。
“你既知三芒五峰隐世之因,便该清楚韬光养晦是无奈之举。欲治其世,本该舍我其谁,然事与愿违。而今空有一颗济时心、满腔救世意,却只能繁华梦里叹一场,寂寂更寂寂。这便是屈服于乱世、妥协于迷见的代价。”
师门中无人说过这样的话,但是,师父每每醉醒后的惆怅叹息并非徒然无义,那些被漫长岁月淹没的初衷也不该被遗忘于心。
“我不想到头来,活得和师父他老人家一样。”
闻此,霍焉很是错愕了一阵。“你可真是——”她停了下来,一时语塞,想是瞠目结舌于我连师父都敢非议的逆举了。
我笑了笑,替她接了句“大逆不道”,然后注意到她的目光落在了我身后……
我心有所应,含笑回身。果见他静静站我身后,只是面色有些深,眸色也有些深,教我一时看不出他是喜是怒。
“盛其煌。”其实,我不确定他是喜是怒时,通常他的心情都不是太好。
“她不和我走,她就是来送送我。”霍焉在我身后说。
在她这句之后,盛其煌依旧面无表情,我却感到他的沉郁神态微不可见地松了一松。莫不是,他以为我这便是走了?闹了一场不愉快后,就这么不打一声招呼,不讲礼数和规矩,就这么走了?
“说完了?”他问。
我看了眼霍焉:“嗯,差不多了。”
“回吧。”
“……哦。”怎么这一切如此自然流畅理所当然呢?
“等等,我还没说完呢。”霍焉突然出声,也不知要出什么幺蛾子。
我朝她双眉一拧,半含提醒半含威胁:“说完了。”然后朝盛其煌甜甜一笑,“回吧。”
“盛门主。”她不屈不挠,见喊不住我便无视了我,直接去喊了盛其煌。
他停下,我也就只好停下,心里越急,面上越不露声色,只见他的目光在我身上转了一圈,然后毫无波澜地看了过去。
“我有一事不明。”霍焉秉着仙门人无畏魔道强权的风骨,将头一侧,下巴一抬,便有亢直自高的姿态。“星氏遗子在盛门主膝下至少也二十多年,按理也是看着那头白虎长大的,可为何今日这般危险状况,它选择保护的人却是慕析?”
我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场景,似乎雪球从一开始就坚定不移地站我这边了。我与它不过见了区区几次,纵使养了它一段时日,也不至于能和自小长大的情谊相比吧?
我满腹好奇,也看向了盛其煌,但见他眸色一暗,渐变渐深,眸光隐隐有了波动,怅惘、挣扎、痛苦、追悔……仿佛有无数种情绪在拖拽着他,将他拉往更无望的深渊。
我好像、依稀、仿佛明白了……
虽说雪球不是灵宠,但宠物也当随主吧,不止是性情,还有喜好。所以当时在我与星阙之间,在我只守不攻的情况下,不是雪球选择了我,而是盛其煌选择了我。就像他毫无征兆就送来的孤横剑。也许在他还来不及全盘考虑的时候,他就已然做出了保护我的选择。
只是此举伤了星阙,伤透了他从小带大的外甥的心。他为此追悔,心痛万分。
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在他心里,他养大的外甥已不如相识仅一二载的我来得重要了?
我心里一磕,堵滞皆疏,瞬间释然,且不无自得地感叹着,我这该死的魅力。
霍焉又道:“它看着慕析的眼神啊,就跟从前有澄见到我时,一模一样。”
盛其煌本就因星阙自责不已,她偏还要往他心口敲打,使他垂眸反思,意气消沉,雪上加霜。我登时就不乐意了,直接甩出一句话将她气走。
“也跟小鬼现在看星阙的眼神一模一样吧。”
霍焉挨了我的刀子,忿忿离去,我邀功一般看向盛其煌,他也正看着我,目光带上几分探究。
我一时愣神,低低喊了他一声。
他回过神来,什么也没说,将我带回了兰烬山,我从瞬行出来时,立时脚步一顿。
这里是上孤峰,鬼域大殿和他的寝殿之间,一座宽敞别致的院子,有小桥、池水、亭台、假山,和大簇大簇的孔雀草。我在此处养伤时,稍能动弹便最喜欢到那座亭子下靠着栏杆晒太阳,是以对此处眼熟得很。
一瞬间,脑海里翻天覆地……这么突飞猛进,不太好吧?
“我去、去上莲峰。”我立刻说。
他微微皱眉,似乎要说什么。
“我去找星阙。”我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一边说着一边瞬行闪人。
星阙正在上莲峰后山一处高地上舞剑,没有招式,不讲功法,劈叶砍枝,绿木乱飞,活脱脱一副撒气撒疯样。小鬼盘坐在一旁,抬眉看了我一眼,复又垂下脑袋,一声不吭。
我放轻手脚,欲悄悄折回。不料被他一转身逮个正着,我便放下脚,装作刚到的样子。
他踏着零落一地的草木尸身向我走来,手中之剑寒芒尽显。
“你先把剑收起来。”
他拧了拧眉,依着我的话飞剑入鞘。
我这才能心平气静、从容镇定地来反思今日之事。此事说不清是谁错了,或者谁错得多,但星阙年轻气盛,盛其煌又是个内敛寡言之人,让岁月消弭他们之间得心结,还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
我既得了盛其煌六分偏幸,理当替他还给星阙一分公允,不好教他们因我有了嫌隙。
“你们甥舅两个怎么都这副悲怀郁结、苦大仇深的样子,一个在那里喝闷酒,一个在这里砍树叶,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聊聊么?”
“喝酒?”
“嗯。”我继续信口雌黄,“喝了好多,还不让劝。”
他急道:“不是,他的身体都那样了,怎么还能喝酒呢!”
“哪样啊?”这话弄得我有些疑惑。他看上去不是挺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的吗?
“没,”他一愣,觑了我一眼道,“没什么。”
我当下留了个心眼,不动声色地将他心虚模样记在脑中,继续劝和:“你既然这么担心你舅舅,就不要生他的气了。”
“我没生他的气。”
“那便好。”
“我是在气你。”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