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焉说到此处,话语一顿,眼中全然是黄梅初熟时酸涩难言的滋味。
都说今世之果,乃是前世之因。却不知前世种下的何种机缘,才让他们今生成为了母子?
“你可幻成烟雾,此非蚺妖之能,一月便化人形,更是闻所未闻,你长得那般快,教我不解又不安。我早早便知你不是简单的蚺妖,却也想不到你会有那样一个惊世震俗的前世。你和我说,你一直在做同样的一个梦,梦里那个男人一身红衣,会摸着你的头,唤你九婴。”
“九婴九婴,上古以来,妖怪无数,唤此名者唯有一妖龙。它栖身辰龙谷上千年,戕杀无数,十恶不赦。五百年前,两道至尊交战回生崖,其主星旧堕入天劫,妖龙悲吟,散尽修为,欲舍身救主。然救主未成,天劫所至,魂飞魄散,殉主身亡。”她稍转头,遥遥指着回生崖所在方向,“便是在那里。”
“妖龙魂归大地那日,世上之人,一半吐气,一半惋惜。他们料想不到,妖龙魂魄并未尽数葬于天劫中,残留了半魂游荡阳世,吸天地山川精气,历时五百年,得以修补残魂,投胎蚺妖之身,凭借一副互可抽离的蚺身和龙魂,于今世重返人间。”
“这是你的前世。”
她对上小鬼的视线,眸色略微凝滞。
“我也曾想过诛邪正道,可看着你天真的脸,听你一声声唤我娘亲,我怎下得了手,只能处处约束,将你困在簪中。我给你起名有澄,让你有名有姓,让你真真实实活在这一世,以期斩断你的前世。可我只防着你记起前世,却忘记还要防你的主人。如今你既已来到他身边,便是宿命在推波助澜。”
“但你须得记住,你是我月乔仙主霍焉的儿子,你叫霍有澄,三昭霍氏有字辈孙。澄乃水静而清之意,我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你不受滋扰,坚守初生本色,中心安定,过眼外物清明。”
她将簪顶明珠拨下,催动法力使之融入小鬼的身体。小鬼不拒,无人阻拦。少焉,小鬼额头双眉之间现出一点雪亮,忽明忽灭,两三下后,了无踪迹。
这是三昭岛的开悟之术。
岛上学成的弟子,其师其祖会亲赐法器,化实物为虚灵,凝聚于双眉间,寓意正心开智、明德悟道,由此之后,便可游走天下观人世。
小鬼尚未到学成之际,却已然到离开之时。
她对小鬼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今日你这一跪,已还尽抚养之恩,唯望他日侍主之余,能不忘我对你的期许。”
今生母子一场的情,非几句可以道尽。
但也只能这样了。
霍焉捏了瞬行诀,离开时的身姿,一如来时坚定。
小鬼没有立刻起身,他朝着霍焉离开的背影行了叩拜之礼。一叩哺育之恩,霍焉微微顿足,二叩教养之情,她踏进了瞬行的光影中,三叩成全之义,山巅的风送走了来人。
我不忍,追了上去,不能叫她忧心而来,任她伤心而归。
霍焉在瞬行中被我追上,对这颇为丢人的事也不着恼,只静静看着我。她的眸色太浅,心事太深,我看不透,却猜得到。
我安慰她:“妖灵随主,星阙他不是星旧,小鬼也不会是上一世的结局。”
她眼波动了动,却道:“你倒和鬼冢的人都很熟?”
我与他们相识在流放时,但我并不想人人皆知这段经历,当日与她谈及孟熠也只说是认识的一个晚辈。我眨了眨眼:“我仙魔双修,不避讳魔门的。以后你若想知道小鬼的消息,我也可以定期传与你。”
“嗯,我都看到了,你俩形输色授一点没避讳着旁人,包括我。”
“……”她被小鬼排在次位,心里定然不好受,说话带刺也是可以理解的。我是她的朋友,理当忍耐,但别人……“你切莫对鬼冢众人生怨恨。”
“众人?那头白虎呢?鬼王坐骑,看样子你也处得挺好。”
“还行吧。”雪球从没意识到自己是森林之王,是以谦逊和顺了些,跟谁都处得挺好。
我没察觉到她的异样,仍是在心里继续琢磨着,蒙枭今日都忍了,他日也会客气的,盛其煌这身份地位,自不会与她计较,倒是星阙就不好说了,本性不恶但行事略显乖张。
“星阙估摸对今日的事有些想法,日后若碰上,你尽量顺着他别起冲突……算了,应该也碰不上。”
“那个星氏遗子啊,他恨你比恨我多,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我:“……”
我突然发现霍焉正以一副极其耐人寻味的眼色锁在我脸上,似打定主意要从我一丝一毫的变化中研究出什么来,话题总是往我身上扯,一点看不出有被安慰的需要。
“你别一口一个‘星氏遗子’,你这么说不是喊着让人来灭你口么?”
她颇有些有恃无恐:“有你在,就不会。”
我叹,我怎么就那么喜欢咸吃萝卜淡操心呢?
“慕析。”霍焉突然正色道,“你仙魔双修不假,可你到底是仙门中人。”
“啊。”
“贵派师祖当年如何隐世的,我也知道一二。他都解决不了的世俗之见,你当避讳才是。”
“……”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听到这样的话。
“你与鬼王……反正你自己要想清楚。”
我从未动念劝她诛杀小鬼,将心比心,便也希望她能尊重我的选择。可我终究是奢想了,三昭弟子再是心目开明,也从不越出规矩。
仙与魔的隔阂,非一日而来,亦非一日可散。
我想了下,问她:“你得知小鬼身世时,在想什么?”
她垂下双睫,语气淡而绵长:“时逢乱世,我该如何养大他,如我所想?我该如何保全他,尽我所能?”
“你给了他姓氏、名字、身份,和重活一世的良机,教会他明理、修德、审思,及前车可鉴的法门。所有你为他做的事,都是你身为三昭弟子不该做的。”
“我知道。”
“你不知。”我说,“所有你为他做的事,也都是你为人母应为之事。”
我们所苦恼的,所束缚的,所避讳的,所有这一切的根由,不是我如何,他又如何,而是时逢乱世,我们该如何。
“我想了很多,也想得很清楚了,不出意外,他会比你更早知道——”我不躲不避,迎向她的双眼,“我的本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