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达成此行目的,静静出了门去,不可避免地见到了我那从未谋面的侄女。她今年应该十三四岁吧,着一身石榴红襦裙,手执墨色长鞭,初有玉貌琼颜的气色。
我不禁多看了两眼,不妨被她察觉。少女逮住了我的目光,不客气地质问:“不是说宗门清净地外人不能擅入么?她总不是你们广厦宗的人吧。”
“这位是我派的贵客。”
“能有多贵!比我洛碑林庄还要贵吗!”
这神态,这语气,不得不说,与我当年颇为相似,果然是嚣张跋扈的一家人啊。只是我虽怜她,但却更尊重兄长,此番不欲与她打交道,遂视若无睹,继续前行。
她并未一味揪着我,转而向宗门弟子挥鞭,宗门弟子碍着她的身份,不敢出手怕伤了人,便教她肆无忌惮,毁坏了不少花草,落下了许多鞭痕。
有些过分了。
我心里一沉,抬手夺过她的鞭子,怒斥:“谁准你在此放肆!”
少女杏眼大睁,一丝惶恐爬上眼瞳:“你是谁?胆敢对我不敬?”
“没听到吗?我是广厦宗的贵客。”我面无表情地收回鞭子。
“还请施主手下留情。”
一旁险些被她打到的宗门弟子立刻上前与我道,生怕我要揍人一样。不过这么近距离又听他说话,我终于想到在哪听到过他的声音了,五洲赛时我在晓风客栈外听到的那个与兄长说话的宗门弟子,子觉道人。
年少知名,正体嶷然,说来比起我这小侄女也只大了三岁左右,但这气度,远超了不止三等。
我扫了眼红衣少女,默了一饷,径自出了门去。
下山路一如来时,平缓而长。目光所及,湛湛长空,绿茵正浓,便觉山林舒眉目,白水展身心。是以,我一开始并未发作,只是走了一路,忍耐了一路,终是转身骇住了尾随之人。
“你跟着我做什么?”
她小小的嘴一瘪,指了指我的手:“我的鞭子。”
当时将她带走,便会违背了长兄意愿,放任她闹,于长兄名声不好,且她这骄纵性子,怕是宗门内无人拦得,我故意带走她的鞭子,便是想教她即便闹也闹不出大动静,最后只得悻悻下山。谁知她一边怕着我,一边还跟了上来。
我眉尾一挑:“对你很重要?”
她防备地看着我,不点头也不摇头。
“还你可以,但你不准再对宗门不敬。”
她点了点头,大大的眼睛已经平和许多。我将鞭子交还到她手上,继续下山。她却依旧跟着我。
“我是洛碑林庄的洛轻歌,你是谁?”
我不回。
“你是哪位道长的贵客?”
我不理。
“你和广厦宗门人很熟吗?”
我依旧不答。
“你也是女子,为什么能在广厦宗里来去自如?”
山路的阶梯一直没有尽头,我急于摆脱她,一连跳下几层。她没多想,跟着我一跳,随即一声轻呼,撞到了我的背。我伸手扶了一把,她连忙给我道歉。
我沉吟片刻,不轻不重地回答她:“我没有来去自如,我只是比你更懂得礼仪。”
洛轻歌心虚地垂首而立,俨然一副知错认错的乖模样。观人应于细微处,她刚撞我后随即而来的惊慌和诚挚,教我想起,成洲南部的洛碑林庄,诗书与仙术并进,她原不会是与我一般骄矜的仙门女子。只是与我一般自少父母缘薄,被祖辈宠溺,性子多少娇了些。
她静立在我跟前,攥着衣角,扭捏了片刻才道:“那你见过……清角真人吗?”
我立刻恍然,原来是因为这个缠着我呢。我将她仔仔细细瞧了个清楚,她仪容颇端,姿质娇艳,此时眉宇轻攒起,欲语不敢声张的姿态,教我才看清她也不过是个思念父亲的小女孩,还是个百般想见而不得门、只能从陌生人口中得到关于父亲的只言片语的可怜的小女孩。
我硬不下心肠,叹道:“几面之缘。”
她一怔,张了张嘴,却不知该问我什么了。
我说:“我在里边时听见了,你喊他父亲。”
她闻言一窘,转瞬眼底又浮上了期盼,小心翼翼地问着我:“他长得什么样子?又是个什么性情?”
“心无所欲,面相平和,与其他道人道长看着无甚区别。”
“心无所欲……”她低低重复了声,眉目间流出了伤心神色。“他真的什么都不在放心上了吗?他真的这么狠心?”
曾经,我也与她有过一样的困惑。与外公住的那些年,父亲从没来过一次,稍后长兄来时总会说些父亲时常惦念我的场面话,我追问他父亲什么时候来看我时他片刻的沉默,便教我明白他所言非实,其后一句“很快”听着更像是敷衍。那些年,他对我真的是不闻不问。我缄默于心,但这并不代表我不在意、不介意。
但她的经历又与我有所不同。我这小侄女,自小没了母亲,是她福薄,可明明长兄还在世,却又像是连父亲一同失去了。长兄分明不是那寡情之人,却无奈做起了这无情之事。我不明白,她更不会理解,若是因此怨恨上,岂非讽刺。
“广厦宗行众生道,无情人入不得此道。”
洛轻歌闻言看向我,吸了吸鼻子,泫然欲泣。
“宗门之人并非真的无情,而是对众生有情,情赋予众生,一人得之少矣,才使得本该被厚待的亲近之人深感其无情。”
“但你也在众生列,不是吗?”
“他不见你必有不见的理由,我为旁人不好猜测,但我想,你若过得好,他也会心安。”
我不该多说,但作为长辈也不能不说,适时地点拨个一两句,教她好生一阵揣摩,即便不了悟长兄的心意,也能教广厦宗清静了几日。我对自己拿捏的分寸感无比赞许,转身继续下山。
但她仍旧跟着我。虽说下山路只有一条,但我快她也快,我慢她也慢,我停,她差点就又要撞上我了。
我让到一边,淡淡将她一瞅:“要不你走前面?”
洛轻歌小嘴一瘪,撒娇似地向我走近来扯我的衣角,眼中因伤心未退还有些许水光残留,看着可怜兮兮的。我对她这番反常的动作略生了防备心,只见她怯怯道:“我好饿?能带我先去吃饭吗?”
我心头一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