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有尾巴的话,一定是被他踩住了。
我眨了眨眼:“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也朝我眨了眨眼,“我累了,你们出去吧。”
也不知是否我心虚有了错觉,总觉得他说起那个“们”字时有些耐人寻味的意味。
说罢,他便悠然阖上了眼,由莫问扶着缓缓躺下,轻巧地将尴尬转移给了我,令我欲诉无门。我看向莫问,他很快避开了我的目光,专心服侍起他的少主,全然忘了此前执意称我一声“三小姐”时的感恩与尊敬了。
这和我期待中的姨甥相见温馨场面截然不同……
无人搭理我,我便将魂魄放归天际,将目光拉得悠长,直直望向前方,而不知所望。
只要我不回头,他便看不到我的尴尬。只要我信念坚定,我就可以假装不尴尬。
身后的人,一直不出声,却也一直没走,我甚至听不出他的气息,却偏偏感觉自己在他不动声色的目光下无所遁形。我的信念逐渐倾塌,我的脸面越来越僵,我想一拳打在星阙脑袋上让他多睡个把月的冲动,也越来越盛。
我是长辈了,我是长辈了,我是长辈了……我要慈祥,我不能暴力,我要完成娘的嘱托,也要让长姐含笑九泉……我不能失去威信,不能让他蹬鼻子上脸,不能让旁人看了笑话……
天人交战至酣处,莫问再迟钝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僵持,寻了个由头撇下星阙出去了。而星阙虽纹丝不动,但眼皮下的一双眼珠子出卖了他。
“走吧。”身后的盛其煌说话了,简简单单的两字,无甚特殊的语气。
“哦。”
我再无逃避的可能,硬着头皮直愣愣地转身,脑子里只剩下恶战后的一片荒凉。而他却似乎没察觉我的异常,只神色淡淡地睇了我一眼,仿佛没听到星阙说的那句话一样,可他明明都听到了啊。
我满心复杂迷茫,捏了个诀定住了星阙的身,不时去瞧盛其煌的神色,却始终瞅不出个子丑寅卯。
一道法力闪现,轻轻落向身后,竟是他解开了我给星阙下的定身术。我登时就不乐意了,不满地瞪过去。
他含笑接住我的怒视,温柔的目光包裹着我:“别和小孩一般计较。”
“舅舅!”星阙不满被叫做小孩子,出声抗议。
我觉着盛其煌这话说得不甚妥当,我是长辈不假,但星阙,怎么看也不是小孩子了。人都这么大了,皮也该结实了,能怎么抽就能怎么抽了。我心里暗暗认定,他就是在包庇他的外甥,他们合起伙来欺负我。
他笑意更深,温柔也更甚:“乖。”听着倒像是在哄一个小孩。
霎时间,我的心口就像塞满了蜜糖一般,甜滋滋的。
我凝着他的双眸,澄鲜而不浅薄,不语而传密意。由是分外感慨,一个魔修怎么能好看到这般人神共愤的地步!一个半隐之人如何能说出如此撩人心弦的情话!
我本欲循序渐进,却奈何径情直遂。
从躲避到正视,万般思虑后下的决心,也只是慢慢来而已。须知我与他之间隔着的不止是仙魔之别,发乎情、止于唇齿,便是我特意为自己留下的一点余地。
如今,我只能认命地叹一句,美色误人啊!
留在兰烬山的这几日,少不得日日与盛其煌相见,即便我抵制住了他山头厨子的诱惑,也禁不住他一再浅笑低语的撩拨。白日他忙于公务,只午食时携食龛来,送到星阙屋内,我禁食欲已有多日,乍一闻肉香,什么口腹为虚,什么长命为实,统统都抛到深山老林见山鬼去了。以至于每到饭点,我都自发提前来到星阙屋内等,任他冷嘲热讽也轰不走。
留在兰烬山的这几日,我彻底放弃了与星阙做一对慈孝姨甥的想法。他与孟熠大不相同。孟熠虽与我无血缘之亲,但着实跟了我足足八年,小打小闹稀松平常,但长幼有序刻进了他的骨髓,他从来不敢真的对我不敬。但星阙……与他相识归于友谊,他便再也不能接受我长他一辈,即便在他舅舅重压之下不得不屈从,但也会不断地从肆意讥诮或阴阳怪气的调调上寻找内心的平衡。
那日之后,我与我这大外甥相看两厌,没有盛其煌在场时,我是不乐意到他屋里的,尤其我娘已不在这里,更无闲心看他那副讨打的面孔。我问过了盛其煌,得他准允,白日里便带着雪球在兰烬山内各大山头来回晃荡。
毕竟兰烬山上有星罗守卫、棋布杀阵、十万山鬼,有鬼王坐骑开路,实属能省却诸多麻烦。
雪球的伤已经好了,气貌充然,看着也确实有几分威风凛凛的架势。许是盛其煌平日陪它的时候太少,有了我的跟随,它便彻底撒开了爪子在山野里奔跑,尽情尽兴,憨态可掬。见过了它,我便知道,世上确有种东西是静可观赏、动可亵玩的。
此时的兰烬山,绿稍褪,黄微浮,红未现,还不是它最负盛名的时候。
兰烬群山沿烙河两岸铺陈错落,如画如屏,漫山遍野皆是枫香,一入深秋,被霜染过的枫叶比火焰兰更为红艳,风过群山,枝叶齐齐摇曳,由上至下,染红了烙河水,颜色几尽妖艳。远远俯瞰,便如燃烧着的成簇成簇的兰花一般,张扬着一种荼蘼事了的魅力。
当然,这只是听说,没有人敢到兰烬山欣赏只属于它的山景。
我暗暗打定主意,中秋过后,最好待到晚秋时节,定寻个由头,再往这走一遭。
不觉间,已至傍晚。乌金西沉,半隐在西山后,无边天阔,有限霞光。远处深山之上,几只大雁划过天际,和着淡淡的林雾,尽显孤寂。我忌惮着昼伏夜出的山鬼,唤雪球回下夭峰去,它痴痴看着即将褪尽的夕阳和已经掉头的我,恋恋不舍地跟了上来。
它好像很喜欢这座山峰,我与它第一次见到便是在这座上琢峰。
天光残留的几许黯淡色,将我与雪球在地上拖出了长长的影子,无限延向我们的归处。瞬行过后,我将它送回了上孤峰,院中水上亭下,有一个身影在静静等待。
他微微侧来,我便看到了他好看的眉眼,在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