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阙昏迷的那几日,我和娘就住在他的隔壁,如今娘离开了,我懒得挪窝,依旧住在这里。
夜间,星阙还未醒来,而我无法入眠,便飞上屋顶,打算晒一晒月光。
谁知屋顶已有了人,遥遥对着,互不碍事,但上来屋顶便是要找个没人的地独自叹气,有旁人在还是很碍眼的。尤其还是相处不甚融洽的鬼医。
兰烬山大大小小五十七座峰,分上首和下首,上首峰九座,是鬼王、鬼君、星阙等人的住所,下首峰四十八座,有主位的尚且不到三分之一。这种宁缺毋滥的用人风格与暝煞岭截然不同。
这座下夭峰是下首群峰之主,这位被外界称作鬼医的人,他的医术被传得神乎其神,却和民间医者无甚区别,教着三五个弟子,种着数十亩草药,每日不是炼药试药便是治病救人,除了总喜欢拿活人试药的坏毛病,并无别的不妥。
而自古医道大成者,往往被世人惯出了一些骄矜的毛病。譬如,六合门内有一位不得医者,名伊不得,脾气古怪至极,门中弟子有了伤病,宁可下山问药,也不上门找打。再如,常年游荡五洲行踪成谜的宿城医仙,擅疑难心疾,多少人张榜求医,苦盼无日。还有岷山下的绝世神医,有个一年只救一人的坏毛病,若有人倒在他脚边,他都是可以面不改色踏过去的。
此类人见惯了,此等事听多了,便对燕绥这神医界清流生出了许多好感,一改昔日相傲之态,对他十分的客气。而他对我的诚意显得十分防备,教我无端生出些许失落。
这是他的地盘,我总不好霸王一般去赶人,便准备自己默默下去。谁知空中传来一阵衣袂振动声,我看向他刚躺着的那处,人已无影。
我一愕,这莫不是在给我腾位置?
盛情难却,我施施然躺好,却发现这里的瓦片有棱角,硌得我背痛头也痛,挪动着试图想寻一个舒服的位置,百般折腾只得作罢。身后传来极浅的一声,夹在满山枝叶簌簌声中,几乎微不可闻,我心念一动,撑着瓦片支起上身的手绕到颈后,舒展身体重新躺下,发出一声极为惬意的叹息。
山色揉蓝,星幕泼黛,万千声响中,他走近我。
“在修行?”
“悲秋。”我朝他一笑,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盛其煌在我左边坐下,始终没有躺下的意思,我好歹是个姑娘家,也不能太不拘一格了不是,便也坐了起来,拍掉手上的灰尘,与他一起看月色寡淡、疏星寥寥的夜色。
虽非美景,却是良辰。
虽身下疼,但心底悦。
“其实,我是在想一些事情。”
他侧了头看过来,眼中的皎澈比当头月色更勾人心弦。我默了一会才定心,再三斟酌,才与他开了口:“我没想到会与星阙在这样的情况下相遇,但既然知道了他的存在,我又是他的长辈,有些事就需要和你商量一下……”
见我说得郑重,他便听得认真,一双明眸凝来,使我迟疑。
“我想带他回家。”
他想了下:“芒城?”
“嗯,我的外祖,也是他的曾祖,虽然外公连长姐也没见过,但星阙身体里的确留着他的血。”外公年事已高,膝下冷清,星阙幼丧所亲,旁无弟兄,他们都是彼此的亲人,可他们都很孤独。
盛其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就在我身边,离我如此的近,近到我呼吸间仿佛就能感受到他身上孤独的气息。我突然想到,他身边又有谁呢,他也只有一个星阙了。
我怕他误会,连忙解释:“他是你养大的,永远是你的外甥,我不是要和你抢,我只是想让他多一个亲人。”
他淡淡笑了笑:“我没有异议,你只管去和他说吧。”
一桩心事卸心头,高眠深稳清无梦。翌日被吵醒时,日头已上三竿,我洗洗弄弄,磨蹭了些许时候,可以直接吃午食了。
下夭峰的三餐以药膳为主,我本着口腹为虚、长命为实的想法,实打实连着吃了多日,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不断暗示的缘故,体内之气日渐充沛,身体也精神了许多。这是我对鬼医改观的第二个原因,但他雷打不动依旧对我爱搭不理。
星阙又醒了,我忙放下碗筷,巴巴地赶了过去。莫问正给他喂水,盛其煌在一旁看着,见我进来便看向了我,只是我一心扑在我那大外甥身上,没功夫和他来个深情对视。星阙比莫问先看到了我,脸色一变,我想起他那死活不愿降我一辈的气性,估量着不会乐意唤我一声尊称。
于是,我缓缓地默默地柔柔地转向了盛其煌,双目含情百转千回,不经言传,我的心意已被他暗相接到。在他不怒自威的的一声“星阙”下,我这大外甥不情不愿地喊了我一声“小姨”。
这一声,使我微微一晃神,毫无预兆了想起了曾经也有那么一个年轻人是这般唤我的。短暂的感慨过后,直让我耳清目挑、心悦神怡,孜孜地看起了他的模样。他看着比之前精神了一些,至少我能在他一双星眸里看清我的样子了。
逢年过节,小辈唤一声长辈,长辈是要给见面礼的,想我如今身无长物,浑身上下就头顶一支金簪值钱,但贮金有灵,又不能送与旁人,真是愁煞了。
“星阙啊……”我为难与他商量起来,“要不我渡你一些仙力?”
他面露疑惑,一副琢磨我此举何意的模样。难道魔界没有这种繁文缛节?我心中一喜,但下一刻又骂自己不该,这可是我的亲外甥啊,我的第一个小辈,但凡是好东西我都是想送给他的,怎么能吝啬于颜面呢?
我坐到病榻的边沿,很认真地问他:“你想要什么?”
他不知所措地看我,不太能接受我与他之间的身份转变,还去看了眼我身后的盛其煌,怎么那么大人了还自己拿不定主意呢。
我和他强调:“不管什么,我都可以送给你。”
“不管什么?”他重复了一遍。看来他还是有想要的东西的,就算现在不能满足他,日后定当竭力达成他的愿望。
“是的。”
“那我要一个舅母。”
我猝不及防吃了一瘪:“啊?”
“我想过了,左右肯定是你外甥了,但比起姨母,还是舅母更容易让我接受。”
17-1
如果我有尾巴的话,一定是被他踩住了。
我眨了眨眼:“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也朝我眨了眨眼,“我累了,你们出去吧。”
也不知是否我心虚有了错觉,总觉得他说起那个“们”字时有些耐人寻味的意味。
说罢,他便悠然阖上了眼,由莫问扶着缓缓躺下,轻巧地将尴尬转移给了我,令我欲诉无门。我看向莫问,他很快避开了我的目光,专心服侍起他的少主,全然忘了此前执意称我一声“三小姐”时的感恩与尊敬了。
这和我期待中的姨甥相见温馨场面截然不同……
无人搭理我,我便将魂魄放归天际,将目光拉得悠长,直直望向前方,而不知所望。
只要我不回头,他便看不到我的尴尬。只要我信念坚定,我就可以假装不尴尬。
身后的人,一直不出声,却也一直没走,我甚至听不出他的气息,却偏偏感觉自己在他不动声色的目光下无所遁形。我的信念逐渐倾塌,我的脸面越来越僵,我想一拳打在星阙脑袋上让他多睡个把月的冲动,也越来越盛。
我是长辈了,我是长辈了,我是长辈了……我要慈祥,我不能暴力,我要完成娘的嘱托,也要让长姐含笑九泉……我不能失去威信,不能让他蹬鼻子上脸,不能让旁人看了笑话……
天人交战至酣处,莫问再迟钝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僵持,寻了个由头撇下星阙出去了。而星阙虽纹丝不动,但眼皮下的一双眼珠子出卖了他。
“走吧。”身后的盛其煌说话了,简简单单的两字,无甚特殊的语气。
“哦。”
我再无逃避的可能,硬着头皮直愣愣地转身,脑子里只剩下恶战后的一片荒凉。而他却似乎没察觉我的异常,只神色淡淡地睇了我一眼,仿佛没听到星阙说的那句话一样,可他明明都听到了啊。
我满心复杂迷茫,捏了个诀定住了星阙的身,不时去瞧盛其煌的神色,却始终瞅不出个子丑寅卯。
一道法力闪现,轻轻落向身后,竟是他解开了我给星阙下的定身术。我登时就不乐意了,不满地瞪过去。
他含笑接住我的怒视,温柔的目光包裹着我:“别和小孩一般计较。”
“舅舅!”星阙不满被叫做小孩子,出声抗议。
我觉着盛其煌这话说得不甚妥当,我是长辈不假,但星阙,怎么看也不是小孩子了。人都这么大了,皮也该结实了,能怎么抽就能怎么抽了。我心里暗暗认定,他就是在包庇他的外甥,他们合起伙来欺负我。
他笑意更深,温柔也更甚:“乖。”听着倒像是在哄一个小孩。
霎时间,我的心口就像塞满了蜜糖一般,甜滋滋的。
我凝着他的双眸,澄鲜而不浅薄,不语而传密意。由是分外感慨,一个魔修怎么能好看到这般人神共愤的地步!一个半隐之人如何能说出如此撩人心弦的情话!
我本欲循序渐进,却奈何径情直遂。
从躲避到正视,万般思虑后下的决心,也只是慢慢来而已。须知我与他之间隔着的不止是仙魔之别,发乎情、止于唇齿,便是我特意为自己留下的一点余地。
如今,我只能认命地叹一句,美色误人啊!
留在兰烬山的这几日,少不得日日与盛其煌相见,即便我抵制住了他山头厨子的诱惑,也禁不住他一再浅笑低语的撩拨。白日他忙于公务,只午食时携食龛来,送到星阙屋内,我禁食欲已有多日,乍一闻肉香,什么口腹为虚,什么长命为实,统统都抛到深山老林见山鬼去了。以至于每到饭点,我都自发提前来到星阙屋内等,任他冷嘲热讽也轰不走。
留在兰烬山的这几日,我彻底放弃了与星阙做一对慈孝姨甥的想法。他与孟熠大不相同。孟熠虽与我无血缘之亲,但着实跟了我足足八年,小打小闹稀松平常,但长幼有序刻进了他的骨髓,他从来不敢真的对我不敬。但星阙……与他相识归于友谊,他便再也不能接受我长他一辈,即便在他舅舅重压之下不得不屈从,但也会不断地从肆意讥诮或阴阳怪气的调调上寻找内心的平衡。
那日之后,我与我这大外甥相看两厌,没有盛其煌在场时,我是不乐意到他屋里的,尤其我娘已不在这里,更无闲心看他那副讨打的面孔。我问过了盛其煌,得他准允,白日里便带着雪球在兰烬山内各大山头来回晃荡。
毕竟兰烬山上有星罗守卫、棋布杀阵、十万山鬼,有鬼王坐骑开路,实属能省却诸多麻烦。
雪球的伤已经好了,气貌充然,看着也确实有几分威风凛凛的架势。许是盛其煌平日陪它的时候太少,有了我的跟随,它便彻底撒开了爪子在山野里奔跑,尽情尽兴,憨态可掬。见过了它,我便知道,世上确有种东西是静可观赏、动可亵玩的。
此时的兰烬山,绿稍褪,黄微浮,红未现,还不是它最负盛名的时候。
兰烬群山沿烙河两岸铺陈错落,如画如屏,漫山遍野皆是枫香,一入深秋,被霜染过的枫叶比火焰兰更为红艳,风过群山,枝叶齐齐摇曳,由上至下,染红了烙河水,颜色几尽妖艳。远远俯瞰,便如燃烧着的成簇成簇的兰花一般,张扬着一种荼蘼事了的魅力。
当然,这只是听说,没有人敢到兰烬山欣赏只属于它的山景。
我暗暗打定主意,中秋过后,最好待到晚秋时节,定寻个由头,再往这走一遭。
不觉间,已至傍晚。乌金西沉,半隐在西山后,无边天阔,有限霞光。远处深山之上,几只大雁划过天际,和着淡淡的林雾,尽显孤寂。我忌惮着昼伏夜出的山鬼,唤雪球回下夭峰去,它痴痴看着即将褪尽的夕阳和已经掉头的我,恋恋不舍地跟了上来。
它好像很喜欢这座山峰,我与它第一次见到便是在这座上琢峰。
天光残留的几许黯淡色,将我与雪球在地上拖出了长长的影子,无限延向我们的归处。瞬行过后,我将它送回了上孤峰,院中水上亭下,有一个身影在静静等待。
他微微侧来,我便看到了他好看的眉眼,在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