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中的娘亲,令仪令色,温柔贤淑,端庄贵气,保养得宜,而此刻我眼前的娘亲,大惊失色,丢魂落魄,发髻微乱,眼眶微红。她急切地握紧了我的双手,很努力地动了动嘴唇,到最后却是一句都没说出口。
我的心在她的沉默里无限坠落于深渊,我对她说:“我是再也不可能回去了,娘若要回去,我们以后便再也见不到了。”
娘连连摇头:“怎么会!我永远是你的娘亲,你也永远是我的女儿——”
“怎么不会!”我打断她的美好想象,“当年你回去后就再没回芒城看过我和外公,不是吗!”
她被我这句呛住,益发难过起来。
我任由她握着,任由伤心的情绪在风里蔓延,从她到我。
“我知道娘有苦衷,并非不能理解,但娘也该清楚,以后你还是会有那个苦衷,所以,我们会像从前那样,见不到了。”
“慕儿!”
我彻底撕开了他们虚伪的面具,将真实血淋淋地呈在她面前,但是没有用,一点用都没有,不过我尽力了,娘,我真的尽力了。
“不过娘说的对,你还是我的母亲,如果有一天,我没来得及与你道别,那也是我想对你说的话。”
我心似枝头垂露,我思如风中秉烛。
“感谢你为曾为我所做的一切。”
这个道别真的是糟糕透了。娘于心有愧,我于理不安,我们将天各一方,怀着对彼此的最无望的等待。
我轻拭去眼角的泪水,收拾好脸上的表情,才折身回,上了山阶,拐过小径,看到院中银杏树下那抹身影,不期身形一窒,然后如常地走了过去。
“你都听见了?”
盛其煌专注于我的神色,缓缓摇头。
“我已经不难过了。”
他似有不信。
方才是真的难过断肠,如今也是真的气平神静。我明白的,夫妻是缘,善缘恶缘,有缘才聚,父子是债,欠债还债,有债方来。
我吸了口气,抬手摘了一片深绿的杏叶,靠在树干上把玩,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我知道她会回去,我都知道,可我还是想试一试。也许多了一个星阙,她会改主意也说不定。可你看,我高看你外甥了。”
他走到我跟前,高大的身躯挡住我欣赏杏叶的视线,用有些微妙的神色对我说:“也是你的外甥。”
我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陡然反应过来这一句含有歧义,内敏如我,难免自作多情地怀疑他在撩拨我。外甥确然是外甥,只不知是我哪个名目下的外甥。
我难为情地低下头,不敢去看他那张满目深情的脸,却蓦地记起他这舅舅的名目的由来。他说过的,他收养星阙是因为星阙的母亲、我的长姐、天知圣主关门弟子、天戈仙主辜媗,是他的朋友。
他认得辜媗?他认得我从未见过一面的那位长姐?
我一抬头便撞进他带有研判意味的目光里,微微愣了神。“你……”
也许是我的错觉,转瞬之间,他的目光变得真诚又坦荡,专注又认真,俨然一副居高临下却不盛气凌人俯视我的模样。
我一时语塞,他却极其耐心地看着我,仿佛是在等我说下去。其实我也没什么要说的,我对辜媗并无太多好奇,但此刻似乎我不说些什么,就要对不住他这真诚的眼神了。
毕竟我已开了头,却不再说的话,便会给他欲言又止、心事重重的假象了。
我想了想,随意扯了个话题,问起他星阙以前的事情。“星阙差点死掉那次,你渡了一半的命脉之力给他,是真的吗?”
“嗯。”
虽有预料,但我心里还是惊了一下。娘也许会夸大几分来说,但他不会,说了一半就是一半。可要知,命脉受损尚有性命之忧,何况活生生撕裂一半渡予他人!
尤其那时,他尚未臻入化境。
我垂下双手,十指感受秋风丝丝薄凉意。此刻他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云淡风轻,一概而过,谁又知道昔日十死一生之际他所承受的痛苦。
我仰着头,仔细端详他的眉眼:“痛吗?”
他眼中本是渺渺烟波,这一刻却似山洪倾泻,轰轰砸得我有点懵。这位鬼王似乎有些名不符实啊,我摩拳擦掌,本打算徐徐图之,可稍一动作便觉我俩之间距离又近了一大步;往往我还没说什么有杀伤力的话呢,他就已经不战而降了,给了我一种已成功撩拨了他的表象。
墨染的两道剑眉微微攒着,沉吟着,感动着……
我默不作声将双目微微垂敛,尴尬地将话题岔了过去:“你这哪是在养外甥啊,分明是在养儿子。”
他突然转过身体,往屋舍走去,随风留下轻轻的一句,“我答应过他娘,要照顾好他”。走出两丈远,他没听到我跟上的声音,又停下脚步,侧眸看了我一眼。
我看见他耳尖浅浅的一团红云,忙收起繁复冗杂的心思,心无旁骛跟了上去。
星阙住在后边的屋舍里,四周无闲杂人走动,环境清幽。他仍昏睡着,血色全无,看着教人心生不忍。燕绥已经离去了,只有莫问独自留守。这三日来,他始终随侍左右,比我娘更尽心尽力。他的先主人就是我的长姐,他跟随长姐从仙门入了魔道,又跟随她的孩子从辰龙谷到了鬼冢,此等效死输忠的情义,着实令人倾佩。
“门主,三小姐。”
知道我是辜婼之后,他便一直这样唤我,当时娘在,我没有纠正他,如今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了,我直接道:“还是像以前一样叫我慕姑娘吧,我已经不再是浣麓山庄的三小姐了。”
闻言,二人双双看向我,我一怔,不知该看向谁,疑惑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飘荡。我脱离家门的举措真的这般离经叛道吗?连魔修都看不过去了?
“但我娘还是我娘,我长兄仍旧是我长兄,当然,我的大外甥依旧是我的大外甥,我很明理的,我对事不对人。”
莫问向我作了一揖:“我称呼先主人为小姐,你是先主人的幼妹,按礼也该称你一声三小姐。三小姐为少主所做的,先主人九泉之下,也会欣慰的。”
我:“……”
看他一副大受感动的样子,就算我说明不全是为了星阙,他也会认为我在谦虚的吧?于是,我嘻嘻一笑,“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