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绥看过之后说,星阙能醒来,能说话,便是无碍了,接下去只需休养便可。
众人心头大石落地。娘却在此时把我拉到一旁,叮嘱我:“星阙已经知道了他和浣麓山庄的关系,我回去后,你多开解,别让他再做傻事。”
言“回”,那便是浣麓山庄了。
入秋之后,下了两场秋雨,群山草木不再萃然如碧,熠熠闪光,而是沉淀了深厚的色泽,兰烬山头的风更凛冽了,穿越重峦叠嶂,吹来阵阵寒凉。
这些时日积攒的愤怒、悲伤、怨恨、郁闷通通不可遏制地冒了出来,我气得直想掀桌子:“事到如今,你还要回去!”
娘有些被我突然爆发的口气吓到,一时愣住了,我看到她被我吓住的样子,也愣了。我暗自平复了下情绪,再去看娘的表情,她正温柔地看着我,像秋天里将落未落的枫叶。
“那里是我们的家。”
“那不是我的家了!”我一激动,不择时机地没吼了出来。
娘最在乎的是家人,最想看到的是一家和睦,我本想等星阙伤好之后,她心情开朗了,再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告诉她这件事。只是,我没想到她那么快便决定回去,回到将星阙重伤至此的那个家里去。
我坦白:“我已和父亲恩断义绝。”
“你……”娘怔住了,默了片刻后问,“慕儿,结界内,他都对你做了什么?”
我摇头,当我在他面前练就铁石心肠后,那些就都不算什么了。
娘唉唉叹气,好在没有劝我回头,只感慨了一句:“你们父女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我原以为他只是对我无情,彼时方知残忍才是他的本性。我以为我的兄姐只是讨厌我,可他们都和父亲一样,恨我入骨。”
娘抚住我的双臂,殷殷看进我的双瞳,她的表情认真极了,也可笑极了。“慕儿,那是你的兄姐,你不要将他们想得太坏了。”
这一幕多么熟悉啊,以往每次我与他们发生龃龉,娘都会不厌其烦一次次和我强调“血脉是根,手足是蒂,根深则蒂生,蒂固则根长”的道理。可我跟在外公身边,自小看多了兄弟阋墙的闹剧,心里不以为意,只嘴上敷衍着哄她开心。
可这一次,我挣开了她,无比冷静地将她定在一臂之外的距离。
“我没有将他们想得太坏,我只是看得比你清楚。”
我所遭受的冷漠和迫害,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了下来,只等一个压垮的时刻,成全我与他们的恩断义绝。
“慕儿……”她的神情很哀伤,语气是恳求。她总是这样为难,又总是会在最后不顾我的感受。
我别无退路了。
我思定,握了握拳道:“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那些我不愿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丑陋和肮脏,娘不能再视而不见,这是对他们的姑息,也是对我的不公平。心头的躁与怒,悲痛与不甘,统统化作了此刻口中无形的利箭。
“长姐回家那次真的是因为想家了吗?还是说她已经无路可走了?”
娘一怔,然后问我:“是述儿与你说的?”
我道:“不是长兄。”
那日长兄离开,并非是我主动提出送他,而是他指了我相送的。我知道他有话要和我说,多半是要为白日里我对娘的不敬而训教于我。我手足无措地跟在他的身后,做好了准备听他的责备,却只听到一声叹息。
他只对我说:“照顾好自己。”一如既往的温和与关切。
我闻言微讶,等了一阵,不见他说别的,忍不住问道:“长兄可是对我失望了?”
他的面色无一丝不妥:“你一直都是我的希望,你是在我对那个家彻底失望之前我唯一的希望。”
得到这样的回答,我理当欣慰,可长兄看我的眼神,却是我前所未见的沉重自伤,如一道符咒,深深画在了我的心头,在此时发作了出来。
当时长兄没再说别的,关于当年的事更是一字未提。可血脉至亲的妙不可言便在于,我比旁人更能体会到他的痛苦。
“娘,你莫要忘了我是谁的孙女,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我一一读过并且记得。那年秋,辰龙谷养兄杀弟、部下弑主的叛乱,还有长兄,也在那个时候入了宗门,断了尘缘。难道你要和我说,这些事都没有干连吗?”
娘动了动唇,复又抿紧。
“给莫问金髓丹,以他俗家弟子的身份也能做到,长兄为何要入宗门,还正好在长姐死了之后?是否他也和娘一样,觉得长姐的死是自己的错?在娘看来,你有失言之错,那在长兄心中,他又给自己安上了什么罪业?”
“长兄是个多好的人啊,他怎会明知是错还犯了呢?或者我该问,是谁用如山父爱压在了他的手足之情上了?”
声声质问,而我得到的,依旧只是她的沉默。
她的沉默是不是代表了默认,更甚者,她已经原谅了?
这桩当年她便知晓的事情,根本无法撼动她此刻回去的决定。而她不知道的那件事,我说出来的话,会扩大几分她的痛,又会增加几分挽留下她的把握?
我犹豫了,但我知道自己不能退缩。我告诉自己,伤害她,才能留住她。
“那年长姐抱着最后的希望回门,请求父亲救她和她的孩子,可父亲却给她的腹中骨肉种下了索命的咒术,其中一道——”说到此处,我故意停顿了一下,果见娘注视向我,微微睁大了双眼。“致使你们费劲了周章,以为他能劫后余生,平安长大,警惕之心松懈了,却不想真正的厄运还在后头。躲在这道咒术下的另一道咒术,会让他死在跨境之后……”
“慕儿。”娘打断了我。
我看着她眼底的无奈,涩然道:“原来你都知道。”我彻底低估了她对那家人的容忍。
“这便是我当年送你去盘山的理由。”
我心中猛地一跳,蹙起了眉头。
我想起来了,在那暗无天日的幻阵内,依稀听到的父母的对话。
父亲道:“她可以不死,但不能再留在山庄,更不能回她的芒城。”
娘道:“倚戍楼风气昌正,有一个外嫁的女儿去了允洲,送阿婼那儿去吧。这是我的底线。”
原来……原来……
我倏尔一笑:“娘,当年你要离开我和外公的时候,我求过你,可你和我说,你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母亲。可为何我会觉得,你只是不是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