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长姐十岁去了梅山派,在天知圣主座下修行,十四岁跨见微境,可谓年少成名一时无两。我恐你爹急于求成,反而坏了她的修行,便让她长留天知圣主身畔,受梅里雪山玉气兰光的教化。她不在父母身边长大,绝于红尘俗事,我旁边看了几年,见她于情之一事着实是迟悟,渐渐也就忘了。”
“等她与我说起那人时,我便知她情根已种,再难拔除,可那人偏偏是个魔修,还是个不一般的魔修,你爹断不会玉成其事。我劝你长姐去追寻心中所求,她却达观,全然相告于你爹,最终被关了禁闭,这才决意离开。你爹知道后勃然大怒,对外公布了她的死讯,办了个风光的葬礼,绝了她回家的路。”
“如果事情到这里结束,便也罢了。其实你长姐回去过一次,在她离开了七年之后,那年她有了身孕,倍感思家念亲,偷偷回来见我,被你爹发现,大发雷霆,意欲杀她腹中骨肉,逃脱之后,我便再没见过她了。”
“也是那次,我对你爹心灰意冷,带着你回了娘家。”
难怪娘从不愿提起那年与父亲吵架的事,原是桩为了长姐的伤心事。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早点把她接回身边,按照你父亲的意思婚嫁,她也能幸福美满一生。如果在她彷徨难断之际,我劝她留下,她与你爹也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说罢,娘微微阖眼,痛苦难抑地蹙起了眉头。我的余光却瞥到盛其煌转过了身去,负手而立,不知听了娘一番所言作何感想。
“女儿斗胆,有不同之见。”
娘睁眼看我,长兄也将目光转来。我看向病榻旁他的背影,定定道:“所谓修行,不过是修往圣之道,行万世之举。可你我都清楚,修行者倾尽毕生心血去无限接近于神灵,可终非神灵,修行者是人,是人便有五欲六尘七情之苦,这也是人世的修行。情生却灭,缘起却毁,有违人之常,更违世间法,纵使娘怜惜长姐的遭遇,却也不可矫枉过正了。”
“梅山派的弟子,素来是于情迟悟,但于理,却从不含糊。我相信长姐所选择的人,不论仙与魔,绝非是错的人。娘感其情,会其意,如同身受,不惧父亲的威严,而为长姐谋划长远,并未做错。而父亲为名誉所累,不断世俗之眼,固守人心迷见,拆散一对有缘人,狠毒杀子弑孙,才是错了。”
“我想,如果长姐临死前能与娘见上一面,必会感恩于你为她所做的一切。”
“慕儿?”娘的目光从我到盛其煌再到我,从诧异、触动到恍然、担忧,都清清楚楚地写在了脸上。
星阙沉睡了三日,我和娘便在兰烬山候了三日。她没离开过下夭峰,我没离开过她。
长兄在那日便回去了,是我送他出山,站在兰烬山下寂静的晚风里,断断续续说了几句话。
这三日里,我听娘说了一些星阙的事情。原来她一直在默默关注他的成长。
娘不能原谅父亲的冷漠,离开了他,回到了外公身边。虽然这违背了当年与外公的约定,但另一个她做到了,时至今日,外人仍不知浣麓山庄的庄主夫人便是外公的女儿。所以,当年星阙体内符咒发作,莫问潜回山庄寻求娘的帮助,没有找到娘,娘也错过了知道星阙在世的机会。
那个咒术自一落娘胎便有,母亲说是长姐回家那次被父亲打入腹中的,兰烬山无人能解,莫问才冒险回了山庄。最后还是盛其煌渡了一半命脉之力给他,才保住了性命,但元魂也因此受损,无法修补,需要宗门的丹药续命。莫问没有摒弃的仙身在这里派上了用场,他自伤元魂,骗得了一些丹药,但很快用完了,再次上门时,就遇见了在那俗家修行的长兄。
长兄通知了娘亲,娘离开了我和外公,回了山庄,试图寻找能治好星阙元魂的方法。所以,那时候任我哭闹一直不为所动的娘才和我说了那样的话。
——我不只是你的母亲。
彼时,我以为她指的是辜迅和辜嫃,娘想念他们了,也就要离开我了。原来她是为了另一个她早觉亏欠却再也无法弥补的孩子。
娘认为长姐一切痛苦的根源在于父亲,在那个家,所以她再三告诫莫问,断不能让星阙知道了长姐的真实身份,而再与那个家纠缠不清。莫问也是如此想法,这些年他都做得很好,瞒住了所有人,包括盛其煌。他们只知道莫问靠着曾经在仙界结下的情义得到了宗门的金髓丹。
可到底是没有瞒住星阙,朝夕相伴二十余载,他还是从莫问处发现了他生母的秘密,自以为是地相信着血脉,盲目地找上了门去,结果便是如他母亲一般,遭到了亲人毫不犹豫的杀害。
何其可悲!
何其可笑!
好在星阙醒来了,亦如长姐一般大难不死,定也能看清血脉里的伪善,斩断心里最后的羁绊。只是他醒来仅短短片刻光景,又陷入了昏睡,反反复复,折磨着娘的意志。等他终于恢复了些神智,可以开口说话了,娘却情怯了似的,走远了,背过身去悄悄拭泪。
我没有跟过去,而是跟在了盛其煌和莫问的身后,往病床那边凑。他们说了一些话,我一边听着星阙嘶哑的声音,一边悄悄留意娘的背影,渐渐地,前面让开了一条道。我看了看站着的二人,缓缓走上前。
星阙的眼珠子里星光黯淡,看见我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很缓慢地眨了眨眼,似乎在努力辨认我是谁。我自恃身份,和蔼可亲地朝他一笑。
“慕析?”
一腔喜悦被冷水浇灭,酝酿已久的一声饱含热情的“大外甥”生生止步于齿关,我绷着笑脸道:“别没大没小。”然后,不着痕迹地扫了眼莫问。
“少主,这位是……”他略显迟疑,在我的眼神逼迫下才终于接了下去。“你的小姨母。”
我继续和蔼可亲地微笑,耐着性子等他一声敬称。
星阙的反应因昏迷过久而略显迟滞,他盯着我看了几瞬:“小……”
我点了点头,笑容更甚地鼓励他。
他眼睛一闭,居然又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