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沉阴,暮色浮寒,盛其煌邀了我去山下集市,可我一直没有等来他的身影。遥远处椎锣打鼓声隐隐隆隆,吵得我行思坐想、长嗟短叹、心神不定,致使我性躁难抑,益趋轻烦,几番来回,咬咬牙,跺跺脚,便踹开了门。
却不防,他在最后一缕斜阳照处,换了一身浅色衣裳,浅笑一如往常。
我一愣,轻轻放下那只脚,故作轻松地走向他:“你何时到的?”
“刚到。”
“我以为你忘了。”
“不会。”
早知你不会与我计较,我何苦煎熬这许久时候?
离兰烬山最近的澧城,也算是周边最繁华热闹的城镇了,各路魔修过往,总会稍作停留,带来一些故事,带走一段传奇。
一瞬过后,我们便立在了澧城的街头,没等我反应过来,盛其煌便拉着我往前走,融入了这里的人流。
仙界严防法力害人,各大城池皆设监察,但魔界的管辖与仙界不同,没有门派与城主的共同辖治,只有在这个地盘上绝对的拥有和管控,魔界也不设诸多规矩,不兴法力监察,只要没有损害到切身利益,你爱怎么闹就怎么闹。
所以,根本没有人对我们的突然出现感到诧异,即便有,也是几个花枝招展的女魔修对着盛其煌媚眼微舒,抛衫轻挑。我走到他的另一边,挡住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顺带趁盛其煌不注意时做了个鬼脸,不顾端庄地吓她们一吓。
他突然握住我的手,温暖厚重的掌心里,我感受着他传递来的令人安心的力量。我朝他笑了笑,跟上了他的脚步。
锣鼓振天,人声括地,彩幡通街,张灯贯衢,三街人似织,九巷人头簇,天地戏场应如此,滞魄孤魂共欢娱。如果说,中元节在仙门是生者对死者的哀思和祭奠,那么在魔界,鬼节便是一场活人与亡灵的彻夜狂欢。
虽然这里不是阴墟境,不是人界与阴界的那道门槛,我在这里看不到亡灵,但我想,孤魂野鬼飘荡得久了,也是会喜欢这般热闹的场景的吧。以往有这般想象,早已不寒而栗了,如今握着这只手,才觉人鬼殊途,而悲欢同致。
我拉了拉他的手,他随之看过来,眸色在万象生辉中仍旧熠熠。
“我不怕鬼了。”我轻轻对他说,“就算以前怕,现在也不怕了。我最好的朋友,他是鬼,我不会怕,你是鬼王,我也不怕。”
他停下脚步,略略垂下长睫,遮住了眼中忽闪的情绪,倏尔抬眼,荧煌如炙。
霎时,花车穿街过,花雨从天坠。
我无处寄付的心事,便如一这场及时的花雨,被西风揉碎了,散落在人间的语笑喧阗里。
他真的很好哄啊……
只是,旁边路过的那个男的不好好走你的路,朝我俩……哦不,朝盛其煌看什么看!一双猥琐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盯他身上,分明是意图不轨,被我瞪了还不知廉耻地继续看,就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似的。
“喂!”
我语气不善地冲他喊了声。
那人看过来,目无杂色。
“滚!”
他瞪大了眼睛,被我吓得露出了不甘之色。但不甘也只是不甘,最后仍不得不作罢,因为盛其煌至始至终没正眼瞧他一下,最后的一眼睥睨淬着刺骨的森寒,直把那人冻得簌簌发抖,落荒而逃。
唉,要是他刚才对那些女魔修也是如此恶相,我用得着这般操心么?
二人相携,一路前行,四周是秋风微扫的沁凉,是撩人的香氛,是耳根不耐的车马喧哗,是经耳不经心的他人絮语,是天涯倦旅终等到的那份可以偎傍的宁静。
我看到不少人戴着鬼面具,暗地里留意了起来,待寻到一处摊位时便快步拉他走去。以往我买东西都要比弄挑拣三番,而今一气呵成,直接挑了那最丑陋最狰狞的两个。
爱美之心人皆有,但我要他戴最丑的,自然自己也不能好看了,否则以他那经年累月未雨绸缪的机明神鉴,定然一眼便可看穿我的小心思了。
面具是皮质的,灰灰褐褐的黯淡色彩。我垫了脚,仍够不着,无奈叹一声,他真的太高了,他笑了笑,弯腰弓背低头,将俊俏的脸一下凑到了我面前,我直直看进了他的双眸,冷不丁心头一紧,脸畔一热。
一瞬间,无数旖旎念头在脑海炸开。
“嗯?”他见我不动,提醒了声,尾音微微上扬,勾着我的情绪回了神。
我忍不住唾弃自己,受了仙门规矩数十年的教导,怎么还能和方才那男的一样鄙陋呢。
不行,我得端庄!
至少,也得维持住在他面前的端庄!
我心无旁骛给他戴上面具,系好带子,再扶一扶,正一正,俨然一副和那些飞扬轻浮的魔修不同的模样。一声轻笑掩在面具后,我凝着那双笑意盈盈的眼,鬼使神差地在他面具的额头弹了一指。
“好了。”言罢又觉不妥,微微偏开目光,专心给自己戴上面具,与他做一对凶神恶煞的鬼怪。
他却轻轻将我的手捉住,将那个我尚未戴好的面具拎在了另一只手里。
“走吧。”
异城街头,信步闲走,本是一桩优雅事,突然肚中咕咕叫,引我一阵窘迫,也令我益发坦然地笑意盈盈。盛其煌带我进了一家茶舍,门口处随意抬眉一瞧,居然看到了熟悉的名字——氛氲茶舍,一时间竟有种可以与盛其煌异地重逢相媲的惊喜之感。
今夜的热闹在外,即便茶舍里也有客人,可都围在了窗边,眼中看的是外面的烟火,耳中听的是外面的喧嚷,心不在焉的听客,自说自话的说书人,各有各的天地。
隔着一面墙,里外便是两种天地。
茶舍只有各类点心,盛其煌按着我的喜好点了一些,最后我又追加了一样,炸蛇。
已褪下鬼面具的他朝我看来:“不怕了?”
我的确怕蛇,但这和我吃炸蛇是两码事啊。“切成一段段的,裹了面粉,炸成金黄色,跟金条似的,瞧着多喜庆啊。”
闻言,他淡淡将目光移开望向了别处,好像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副神情一如当年外公第一次见我吃炸蛇时犹如鬼神惊骇一般,他和外公都理解不了我这种将恐惧拆吞入腹继而征服的王者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