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坐的是正中间的位置,离窗边一圈心与眼都在外的人一段距离。我看不到外面的风景,便只能去看说书人,然说书人大概是寂寞久了,得了我这多看了两眼的客人,便引为知音,一改轻声慢语,情绪激昂了起来,使我小小的受宠若惊了一把。
兰烬山脚下的说书人,说的最多的便是鬼王的故事,我一面听,一面跟他求证。
今晚说书人讲到他与魅君的恩怨情仇。恩,盛其煌对魅君有不杀之恩,怨,魅君对盛其煌有被逐之怨,情,不知所起,仇,有始无终,上一辈的不睦终究造就了一对令人唏嘘的魔侣。
对面的男人却告诉我,说书人口中的恩怨情仇皆是臆测。
我的心被吊了起来,缠着他往深了问,此举却似取悦了他一般,只见他眸光清亮凝着我,唇角微微弯出了一抹浅弧。
“放心。”
我被他说得有丝委屈,我真的没有不放心啊,我真的就是八卦之心作祟而已啊。
他察觉到我幽怨的目光,认真看了我一眼,给我一个安抚的微笑。我觉得我要吐血了,原来鬼王多情起来,与我也不遑多让。
说书人的声音仍在继续,而我已无兴致去听,随意戳着糕点,希望沉默能将这篇令我尴尬的插曲悉数揭过。
盛其煌见此,将羊肉串推到我面前的桌上,关心道:“你吃得太少了。”
平心而论,我今天吃得不少,而是平常吃得太多了。首先,菜色上佳,引出了我的食欲,其实,菜是他带来的,我要给他面子,再者,我厌烦星阙,故意在他面前吃得香,最后,本身实力,允许我放纵肚皮。诸多原因,给了他一个不算美好的印象,实在是悔不当初。
我叫苦不迭,不去看他探究的双眼,随意瞟来瞟去,忽觉门口处乌泱泱进了一批人,我遂正眼看了去。
那个意图对盛其煌不轨的小眼男人去而复返,还带了一堆人,显然是贼心不死,我二话不说,搁下了筷子,准备撸袖子。盛其煌见我此状,觉我反常,我撸袖子的动作便滞了滞,短暂寻思了下,方才让他知道了我的饭量,若再教他见识我的力量,会不会不太好啊?
没等我想出个结果,盛其煌已察觉了身后的动静,微微侧了余光去看,放下了手中酒杯。
为首之人不是那小眼男人,而是一个外观上与他迥异的富态可鞠的中年男子,他的富态不止在体型,更在他那一身与这初秋时节格格不入的貂帽狐裘。
此等十里长街独领风骚的行径,让我着实不耻,于是轻蘸盛其煌杯中的酒水,在桌上画起了符咒。
小眼男人最先找到我们,立刻给富态男人指了方向,那人双眼冒光,抖着一身的狐与貂,向这里小跑过来。
“鬼王大驾光临——”
咦?我手指顿了顿,居然认得?
听得那人继续寒暄:“令我城蓬荜生辉,鄙人有失远迎,还望鬼王海涵。”
盛其煌神色语调皆是淡淡的:“澧城主,客气了。”
哈!我听到了什么?一城之主居然在盛其煌面前自称“鄙人”!虽说是谦辞,可魔界上下哪里有谦虚的教养。
“不敢不敢!”澧城主满面堆笑,欲上前,又看到了我,脚步一进一顿间,露出了错愕之色,一双喜气的眼睛将我上下打量了三番。
他打量着我的同时,我也想起了一些关于他的事情,不过都是十年之前的了。澧城紧挨兰烬山而有别于兰烬山,历史上几度易主,直到百年前的金氏家族接手,大兴商业,才挽回了它日渐萧颓的局面,逐成富硕之地。而身怀宝藏,总会有饿狼觊觎。是以这百年来,此地依旧纷争不断,二十年前暴出的一次内乱,差点又使得澧城易主,幸得盛其煌伸手,压制住了即将倾覆的局面。
所以他认得鬼王,且对鬼王毕恭毕敬。
二十年前的澧城主叫做金印,据说是个面若桃花的美男子。按理说,那样的家族、那样的血脉应当生不出眼前这位肥头胖耳、大腹便便的来啊?这是几世积累的罪孽才能让一个家族的模子发生如此巨变啊?
这位澧城主展出一副愧疚谦和的面容,看着颇具诚意。“鄙人手下姿质鄙钝,在街上偶遇二位,怕错认,一时多看了两眼,冒犯了鬼王和这位姑娘,请鬼王降罪。”
“无罪。”他对外人一向淡漠,但我还是从他这句中隐隐听出了些微不耐。
澧城主应是习惯他的冷漠了,也习惯用他那张硕大的热脸来应对他的冷漠了。“鬼王宽宏大量,实属我等之幸,能再得见鬼王一面,更是我等幸中之幸。”
盛其煌面无表情看向我,无声地以口型说:“继续。”
继续什么?我愣了一愣,呆呆看着他,只见他默默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我一瞬便会意,就着未完成的笔触,继续划动。
“还请鬼王允许我这几个粗鄙的手下跟随伺候……”
澧城主殷切之声瞬间消散,繁华喧嚷顷刻涌入耳中。我们又回到了街上来往如织的人流里,相视一笑,烛火打在我们的脸上,照出了一起做了某件坏事后心照不宣的窃喜。
他的面具带子是已经系好的,重新戴上即可,我瞥见他有意要帮我,想起我给他戴时小心脏承受的一切,果断挪开了目光,迅速且专注地戴好。但我又担心他会有想法,便随意找了个话题,企图将刚才让他尴尬的一幕打岔了去。
我状似兴致很高地问他:“据我所知,澧城并非鬼冢附庸,但我看那个澧城主对你很是恭敬呐?”
“不是我。”
虽看不见他的神情,但声音里没有丝毫的不愉快,我心甚安,不过——
“嗯?”
他说:“是辜媗。”
“长姐?”我大为诧愕,顿了一下,又跟上去,“和她有什么关系啊?”
他静静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更是七拐八拐地将我带进了一个巷子里的酒舍。门牌很旧,看着有些年头,两侧挂起的彩幡,已在风雨里褪色。都说酒香才不怕巷子深,可我看这家酒舍,既在巷子深处,还不飘香,估摸着醉翁之意不在揽客。
“暗桩?”
他摘下面具,朝我赞许一笑:“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