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停在门口,有些为难:“这……不太好吧?”
事莫密于间,盛其煌带我来这里,是不是太不把我当成外人了?还是说,他打算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我对他很重要?一定是了,我不欲挑明,他心里多半就认为我还不相信他吧,所以主动托付这般重大秘密于我,以求换取我同等的信任。
我躲在面具后小心翼翼觑着他,怕他点头,更怕他摇头。
“哪里不好?”他许是反应过来了,淡淡“哦”了一声,面无他色道,“你能看出来的,以后就不能是暗桩了。”
“……”哈?
心湖漾开的一圈圈涟漪荡然无存。什么信任不信任的,人与人之间最起码的真诚与尊重都没了。
什么叫“我能看出来的”?我如此内敏警慧、机智过人,能看出别人看不出的,能悟到别人悟不到的,不该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吗!还说什么“以后不能是暗桩了”,现如今魔门都这般随意的吗?拿一个仙门人的眼光来考核他的手下?
我恼羞成怒,欲甩脱他,无奈他握得更紧,不容分说地牵着我就跨了进去。
里面三两个伙计或坐或站,无人相迎,也无人阻拦,若不是他们的视线或多或少在我们身上落了一下,我都要怀疑盛其煌趁我不注意给我俩施隐身术了。
他径自往里走,到了里边,举过墙上一盏油灯,又往一片漆黑的楼上去了。此楼有四层高,站在最顶上可以俯看澧城大半的烟火。
我摘下面具,搁在栏杆上,狐疑地往回看了过去。他从里间柜子里取出两坛子酒,又找了一会,却似没找到,遥遥问我:“要杯子吗?”
带我来这个隐秘的地方,就为了带我喝酒看烟火?我敛起各种猜想,向他摇了摇头。
他走过来,递了一坛给我,轻声问:“冷吗?”
我看了眼他今天的装束,比我轻便,心道,我要说冷,你还能脱下外衫来给我披上不成。这般想着,我故意拢了拢衣襟,缩了缩脖子:“还好。”
他看出了我的言不由衷,却只告诉我:“喝一口就好了。”
“……”
喝一口就好了?我果然不能期待太多。
但这个时候,我若不喝上一口,多显得我反复无常啊,于是拍开坛封,顿时酒气扑鼻,夹着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桂花酿?”
“黄酒。”
我喝了一口,丝丝甜意入喉,继而通肺腑。
“后劲大,慢点喝。”
他才是反复无常的那个人啊,要我喝酒的是他,不让多喝的也是他。我背过身去,抱着酒坛子,不满道:“都是我的!你别管我!”
一声轻笑从后传来,他似乎总是对我无可奈何。
突然,他的手从身后绕到我眼前,使我心头骤然一跳。我都以为他要抱我了,他却指着远处的某一点,语调冷静地说:“你看那里。”
我歪了歪脑袋,正好枕在了他的手臂上,顺势看去,无外乎世情百态、烟火万家。我渐渐有些心不在焉了:“什么呀?”
“那里,便是金印的住所。”
“……那个胖子就是金印?”
我心中诧疑,急于和他求证,猛然回头,却发现他离我极近,我回身时都有点撞到他了。他也没想到我会这么突然就转身,就这般错愕地看着我近在咫尺的脸庞,面上浮起了几许窘迫。我们便这般愣愣发呆,面面相觑,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才状若无事地仗着个高抬头看起了月色。
我不能低头,低头就是害羞,我也不能抬头,抬头的姿势太令人浮想。我只能调转视线,重新转身面向灿烂的街景,但眼角余光仍忍不住在他身上溜了一圈,我看见了他倔强的下巴,和嘴角异于平时的弧度。
他心里是欢喜的。
我心里也是甜滋滋的。
各自平静了会情绪,我就着方才的问题继续道:“我听闻金印面若桃花,风流不羁,是个能令一城女伶都黯然失色的美人。”
“年少孟浪,相去甚远了。”说这时,他不着痕迹往旁边挪了半步。
可见,岁月岂止是把杀猪刀,更是把猪饲料,什么仇什么怨,硬是把人整成了这幅又丑又胖的样子。
“不过……”身后的声音逐渐沉了下去,“他会变成如今这幅样子,是因为他炼了邪术。”
世间上万修行者,无非是仙修与魔修的区别。仙修素来看不起魔修,认为他们所修练功法非正统,视之为妖魔邪道,但其实魔修虽走捷径,亦有道法可循,并非真正的邪道。
逆行天命,倒施天恩,才是邪术。
我曾修炼了最接近邪术的血祭术,却始终不敢踏错邪道半步。
而修炼邪术者,抗衡的便是天命之力,往往不得善终,死是习见的结局,倒是从不曾听说有人炼了邪术会改头换面的?
我不免好奇:“何种邪术?”
“能令人起死回生的。”
我想起他之前说的那个名字。“因为辜媗?”
“对。”
他停下,喝了口桂花酒,似在斟酌怎样将纷扰昔年概括成三两句话,一时沉默下去,由是也发现了我的沉默,往我这看了看,试图研读我的表情。
“你不想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吗?辜媗。”
我没见过辜媗,对她没有什么感情,若说有,也是因我与她之外的旁人产生的。幼时周围人尤其父亲,对辜家三个女儿的比较,让我对她有过怨言,生前那般辉煌的成绩,便如一座无法撼动的山,使我和辜嫃相形见绌,喘气困难。其后,母亲为了她的孩子连我的放逐之地都算计,说心里一点不介怀那是不可能的。再有,便是同样不被家族待见的经历,让我隔着阴阳与她惺惺相惜。
他说的对,我其实并不想知道她的事情。
可是,她也是他的朋友啊,跨越了仙魔之别,生死之界,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依旧赤心犹烈的朋友啊。
我抿嘴笑了笑:“我想听你说,关于她的事情。”
“你长姐虽是为了星徽才背离了家族和师门,但一开始她并未直接去辰龙谷,而是先来这里找了我。她厌恶自己不过十四岁的身体,求我帮他散去功法,直到她的身体重新长到了十八岁。”
他看向身后的一间紧闭的屋子:“她以凡人之躯在这里住了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