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鬼冢未定,我不能时时照看,就安排她住在这里。她恢复了寻常人的身体,也有了很多寻常人的喜好,她和茶农学制茶,和绣娘学女红,和铁匠学打铁,和木工学机弩,还自己开了一家茶舍,日子过得比我有声色多了。一次,她做的一架绣有澧城地貌的屏风被金翁看中,那个教她的绣娘代替了她被宣进金府,成了金翁的妾室,却担心一朝败露,故而与她疏远了。本来辜媗根本不把这事放心上,可那个绣娘并不安分。金氏家族正值改朝换代之际,金翁退位已成定局,不管她有没有子嗣,她的好日子都到头了,贪婪的女人铤而走险,投靠了金翁的第三子金钊。妾与子勾结,是当权者的大忌,金翁知道后,将她赐死了,也将金钊削权幽禁,彻底断送了他的继位之路。但金翁为何会知晓,尤且如此愤怒,其中原委,最清楚的人莫过于金印了。”
“金印姿质风流,大把时间往来花舍,在女伶中有口皆碑,他一早便知那架屏风出自何人之手,只按捺不发,一直等到金翁膏肓之时,将辜媗招进金府,让绣娘见到了她。绣娘心如火灼,仓皇下不择手段,主动谋求与当时最有可能继位的二子之一的金钊联手,在给金翁吊命的汤药中下毒。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幕被人有意无意地推到了金翁眼皮底下,二人自然难逃一死,而差点死了的金翁疑心更重,将此前拒绝与绣娘合谋的金崎也处死了。就这样,新任家主落到了金印头上。”
听到此处,足见金印此人的厉害,看似不正经着调,但实则深藏若虚,极有城府,否则最后也不会在众多金氏子弟中脱颖而出,坐到了那个位置上。辜媗由此和金印结识,但至目前为止,长姐在里边的作用仍是微乎其微。
“很久之后的某一天,金印去辜媗的茶舍喝茶,试探她对那桩事有几分知情,言谈间起了杀心,与我的人交手后,他得知辜媗与鬼冢有关,便默许了她的经营。许是有与鬼冢近交的意思吧,他经常上门讨茶,殷勤的很。而深谙茶道之人,如你长姐,自诩慧眼,能从人品茶的姿态中看到他的品性,愣是将金印划归为好人。”他低低笑了一声,“也不知她怎么看不来的。”
“反正这二人后来成了朋友。辜媗离开之前,还特意嘱托我从旁帮衬,想想都可笑。”
他却一点笑意也无,只感旧时风雨飘荡,一脸肃而凝。“再后来,就是你长姐带星阙逃出辰龙谷的时候了,她被追杀,走投无路之时幸得金印解救,将她带到了我的面前。”
“平心而论,他还算得上是个有作为的城主,澧城在他的治理下焕然一新,井然有序。且因这事,我记了他的情,嘱咐这里的人多留意他的动静,以防他遭遇不测。而他却在那时大兴土木,重建金府。”他顿了顿,“你仔细看看,它的布局,是不是很眼熟?”
我回忆他之前的指向,找到了规模最大的那座府邸,微微半眯起双眼,只见绿木环绕,水影交叠,半遮半掩地,教人一时眼花缭乱,但认真观察过后,截取那些露在外端的亭台楼阁,是可以拼凑出一个符咒来的。
“往生符!”
那是一个比华书建在汤山之顶、融进客栈之中的更为复杂也为厉害的往生符。
“他不是想着复活辜媗的吗?”怎么先超度了呢?
“往生符连通生死,度化亡灵时,两界之门势必打开。”
我很快便明白了,眸色一沉:“他的目的根本不在超度谁,而是超度时一定会打开的那扇门。那扇门打开之后,他还需要……”我将视线投过去继续寻找拼凑,那萦回的水光赫然就是另一道符。“……回生符。”
回生符据说是由数千年前的一位仙修祖师所创,意在使亡夫起死回生,她成功了,由是鼓舞了数不尽的后人前仆后继,但此后再无传说。千年后的世人很难去评判这门符咒是否真实有用,但有奢念之人总是愿意去相信的。
“往生符与回生符经过的虽是同一道门,但这道门于人世亡灵和阴间亡灵有很大不同。人世的亡灵无法触及阴气,大小无所变化,两界大门打开一条缝,亡灵便能穿过,而亡灵在阴间吸取阴气之后,形体会变厚变大,是无法从缝隙之中挤出的。若要穿过,必得使门大开。”
“可两界之门乃上古神明所设,维持着人间的生死秩序,何其沉重,何其强大,非人力可以撼动,唯有以亡灵启合。若要教辜媗的亡灵从那道门里出来,就必须有成千上百倍的人间亡灵通往黄泉。”
“他一直不承认那次叛乱是他谋划……”
叛乱?他说的是二十年前澧城差点易主的那次吗?金印能利用绣娘的贪婪拉下他所有的对手,自然也能利用手下对城主王座的贪婪诱发叛乱,兵戎相见,死伤者成千上万,届时无数亡灵涌入阴间,势必能挤开两界的大门。
想到金印竟愿以一座城的倾覆作代价为辜媗的归来开辟道路,想到他竟敢以千万百姓的性命作饵诱使两界连通,我心里难免心有些复杂。
盛其煌转了身,背靠着火树银花,望向最里间那扇不会再开启的门,倚栏独自叹息,情义思念皆付之于酒。我看见他眉眼分明处点点哀愁,随风吹向了这个时节的更深更远处。
“但我还是阻止了他,阻止了辜媗唯一回来的机会。”
原来不止娘和兄长为辜媗的死感到内疚,还有他。
我将酒坛子搁在地上,双手撑着栏杆,望着与他相反的方向。我第一次问起了我的长姐:“她很善良的吧?”
他沉在回忆里,没有说话。
“所以,你阻止了她堕为邪魔的机会。”
梅山派以天为号,是尊崇神明的大义,以人为道,是信奉人心的仁慈,以梅为徽,是向往寒梅的高洁,以玉为器,是追求玉气的纯粹。
梅山派弟子若使生灵涂炭,即便归来,也会再次离开。而这次的离开,不会再坦荡。
他不仅是在辜媗的生与死之间做选择,更是在辜媗的信念和他的私念之间做选择。他们果真是彼此的知己。
秋的悲凉,长吟永叹。
我看向他,他也看向了我,我的脸在光里,他的眼中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