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荣光,抛诸脑后,异世浮沉,甘之如饴。
我的长姐啊,可真是个妙人。
盛其煌没有说出来的是,辜媗当时的容貌与身体都是十四岁的少女,她是成洲的传奇,却不是一般男子眼中心仪的姑娘。当年她并未得到星徽的回应,只因心意属于一人,便孤注一掷离了家族,断了仙根,抛弃了传奇的过往,用肉体凡胎换一个缥缈镜中影的开篇。
很有可能,最后的最后,她放弃了所有,而一无所得。
幸好,最后的最后,她有夫,也有子,所爱葬于身旁,所念平安成长。
“盛其煌。”
“嗯。”
“遇见你,是长姐的幸运。”
“这话,她也说过。”
“……”我本意是安慰他,谁知他的情绪上来得这般自如且快。
我腹诽了句,轻咳了咳道:“然后呢?你阻止了金印,他就认命了?”
“至少表面上是。”他侧向我,凭栏处鬓发微扬,“他将那场叛乱归咎于自己的劳民伤财,安抚了城民和叛军,从此始亲万机,励精为治,反而更得民心。他也绝口不提复活辜媗之事,却总喜欢与我聊起她的过去,装的挺像一个活在人世认了命的人。”
我心知肚明,不禁肃起了脸容。他特意带我上来,原本就不止这般简单。而我见往生符和回生符尚在,也就是说,金印还是有可能复活辜媗的,只需另一场见血的动乱,只需将这里变作人间炼狱。
“他爱长姐吗?”
“当然。”
“可长姐又不爱他。”
“无关。”
我叹:“这都二十年了啊,你都放下了,他为什么还执迷不悟?”
“也许是……”他顿了一顿,深吸了口,“辜媗在他心里,更重要吧。”
才不是呢,辜媗在你心里,明明也很重要。不过是金印不若你明白,这世上总有人会先他一步离开。说到底,金印放不下的不是辜媗,而是他心里残存的折磨着他的那点执念。
所谓不悟,皆因执迷。所有执迷,全是难断。
我看着他忽明忽暗的脸,突然有种惊慌之感。就像是,我错过了很重要的关于他的部分一样。
“怎么了?”他察觉我的异色,不禁愁绪促在了眉端。
我看着他缓缓摇头,却不知从何说起。这一方心事,总是无形无状,有悲有凉。
我又打岔,以驱散心头莫名的焦虑。“澧城主大概也只有见到你时才能缅怀一下长姐,可你为何要躲着他啊?”
“聒噪。”
这般简单的理由?方才不还说记着他的情,答应了长姐从旁照拂的么?这人翻脸堪比太阳雨,脸色还没变呢,话已全部收回从头来过了。
我故意拆台:“我话也不少,那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烦呐?”
“你声音好听。”
我:“……”
真是的……他一本正经说起情话的样子,不得不说真的是太撩拨人了,搅得我一颗跟随霍焉在等身的话本中穿梭徜徉了多年的小心脏砰砰砰跳个不停,有失稳重,有失稳重。
只切切地庆幸着,他没有转头来看我,否则我罕见的脸粉生红的羞煞模样在树影下都藏不住了。
“嗯,别人都这么说。”比起没脸没皮,我还是比他道高一尺的。
而下一瞬,我转羞为愧。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粗心大意,若真想了解一个人,只要用心,都是能观察出来的。他知道我喜欢热闹,我却不知他不喜聒噪。我又不禁想到,如果他不喜欢聒噪的话,为何还带我来这喧闹的集市?仅仅因为我喜欢?所以迁就了我的喜好?
“回去吧。”我有些过意不去,却羞于直抒心意,只将此举归因于远方的锣鼓。“鼓声太吵了,吵得我耳朵疼。”
他又是那般眸光清亮凝视我的逸态,这一次我姑且允许他多情地想我。
我们摆脱了澧城主那批人,也没有直接回兰烬山地界,而是在回去的山路上悠悠徜徉。澧城中张灯燃烟,以致星疏月淡,无光无彩,而今走在林间小道,从树的枝杈里抬头看,便是珠星璧月高悬、交相辉映于彩云中的美景了。
人的心境也随之沉淀了几分。
我随手摘叶,放在月光下细赏其轮廓,总能看见树叶最可爱的样子,心中又一次想起了兰烬山的深秋时节。我偷偷瞥他,他那般聪明,中秋详见之时,我顺口提上一句,他应该会顺势相邀的吧。
“专心。”他目不斜视,却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嗯?”我仍沉浸在无边的想象中,被抓现行的窘迫并没有追上我。
而下一瞬,凹凸不平的山路教我往他身上栽了过去,偷看的尴尬,失足的尴尬,那般准确无误倒在他怀里的尴尬,撞到了鼻子酸得眼泪流下来的尴尬,顿时四面八方地包裹住了我。我连忙站好,委屈地揉了揉鼻子,怪他身体太结实。
他低声笑了起来,语气无奈:“专心脚下的路。”
“我眼睛长天上。”我闷闷道,心里忐忑不安地想着,他莫不是把方才的一不小心当成了蓄谋已久吧。我可不是那种投怀送抱的女人。
他不知我在想什么,只看到了我的眼泪,眼里流露出一种状若疼痛的情绪来,就和外公看到我哭时一样,一边心疼,一边叹息。那他是不是就和外公一样喜欢我?
他转过我捂住鼻子的手,拨开,看了会,对我说:“走吧。”
我看着他握住我的骨节分明的那只手,愣愣地“哦”了一声,这便是“失之桑榆,收之东隅”的诠释么?
只是风景虽好,却总有煞风景的人打搅。
时隔小半年后,段夜烆突然现身,堵住了我们回兰烬山的路。对于他,我总是不能平心而视,即便知道这里是兰烬山脚下,盛其煌的地盘,一呼便可引十万山鬼倾巢而出。
此次他并非孤身而来,而是一行三人,他,廖承峯,以及一个身披黑色斗篷将自己遮掩得严严实实的神秘人。我与廖承峯交过手,当日的他不足为惧,此刻更是。而另一个,我暗自观察起来,按个子来看,这人比廖承峯还高一些,瘦一些,定是男子了,只不知暝煞岭魔徒何有必要做如是多此一举的打扮。
我不怕,我只是不安,而这种不安在段夜烆毫不避讳地将目光定在我身上时,再不能自欺欺人去逃避。
他果然是来找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