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仓皇,星辉氲凉。
我松开他,水雾迷蒙中,宽大兜帽下,依稀是记忆里眉清目朗的模样。我抬起手,揩干泪水,双眼逐渐清明,轻轻摘下他的兜帽,仰头端详,无语凝噎。他此刻的样子便是我最后看见的他笑着说要去买糖葫芦给我做贺礼时的样子。
原以为生死两隔,重见无计,叹一句归期是何期,而如今,我抱着何期,也等到了他的归期,便觉天涯也若咫尺。
“你真的……回来了?”
他展开双眉,宛如飞扬,抬手将那串糖葫芦递给了我,轻声道:“等久了吧。”
十年,应该是很久了吧,樊博尧看着明显比以前老了。
还记得小鬼问过我,为什么从不吃糖葫芦,我这样说过,我的朋友答应去给我买糖葫芦,而我一直在等着他给我买回来。
我接过,一笑,泪先流了下来:“我等到了。”
虽然用了十年,但我最终还是等到了此刻。只要等到了你,追思覆埋人世倾倒亦值得。
灵歌宛转,锣鼓倭迟,隐隐隆隆。从此,他人自笑语,我也有余温。
“早说了让你给我听着,你乖乖听话,也不会差点伤了他。”段夜烆从身后道,声音依旧趾高气扬。“这会儿倒知道哭了。哼!”
听着他的声音,我并未着恼,而是终于想起来了这里并非只有我与何期二人。我收拾好眉尖眼尾的情绪,郁然回顾,盛其煌独自站在泠泠月色下,眸中万里萧条,如彗扫,眨眼消失不见,却忡忡地,结在了我的心里。
我强自按压心头的空慌,攒起口胆气,面向段夜烆。
他的眸色在何期身上流连了一瞬,转而看向了我:“我这可是把人交给你了啊。”
我看不上暝煞岭魔徒的狙诈险恶,也不耻于段夜烆的狠心辣手,但何期的事,我对他是感恩的。我摒弃前嫌,郑重地向他承诺:“你放心。”
“嗯。”段夜烆满意地点了点头,拿眼尾扫过盛其煌的方向,颇有些幸灾乐祸地嘲弄。“你对我弟弟用心良苦,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弟弟?原来他们竟是这样的关系?我转头看了眼何期,心想,一个狂傲,一个缄默,他们兄弟的性情一点都不像,长得也一点不像。但是,也只有至亲、至厚、至密的关系,才能让段夜烆这样的大魔头心甘情愿去为另一个人费尽思量了。
段夜烆负起双手,沐着清冷月辉转身走开,身影斜在斑驳的树影里,忽隐忽现的,路过廖承峯时,才停下来说了句“走了。”
如果这句是对廖承峯说的,那他甚至都没跟何期说过一句话,是生着他的气吗?因为何期来到我身边的事情?我跟他几度有过节,我又和盛其煌关系匪浅,我此刻在鬼冢,他肯定是不同意何期来找我的吧。
廖承峯看了看我,欲言又止,又朝何期挥手:“小表哥,我走了啊。”
“喂!”我喊住他。
他盯着我的眼中有一丝防备:“干嘛?”
“当日不知你们的关系,多有得罪了。”
我指的是第一次和他见面,我为了三昭岛弟子和暝煞岭魔徒争锋相对的那次,我当时还让孟熠杀他来着,但他却让段夜烆对我手下留情,应该就是因为知道了我与何期的关系吧。
“哦,没事。”他愣愣应了声,跟上段夜烆走了。
何期凑到我耳边说话:“你为什么和他道歉?”
我歪着脑袋看他,皱了皱眉:“他不是你表弟吗?”
“是啊,可是,你为什么和他道歉?”
我:“……”我这不是看他放心不下你,也放心布下我,给他吃颗定心丸么。
他又问:“你做错了吗?”
“当然没有!”
他间断冷笑了两声,幽幽道了句:“虚伪。”
“……”我不太想承认,这么快就觉得活过来的他一点都不可爱了。
何期满不在乎地对我笑了笑,更推了我一把,下巴朝我身后努了努。我心底一怔,扭头看去,盛其煌一直紧抿着嘴角在看我,神色幽深莫测。
犹豫和挣扎在心头翻涌,他不过来,我就过去。
“我……”
“你要离开了吗?”
夜里,他的眸光几许晦暗,教我看不清楚,而脸色阴沉,一眼便知。我不想轻言离开,于是我说:“我该回家了。”
他的目光沉重地压过来,久久不语,这副样子实在陌生。
何期从后头走过来,他的目光便移了过去,更为不善。我心头一紧,眉眼紧紧盯着,担心他有出离愤怒的举止。
“天色很晚了,回哪去啊?”何期一手搭着我的肩膀,一手打着哈欠。“反正你都住那么久了,再叨扰一夜吧。”
我一僵,不住朝他使眼色。
他看了我一眼:“这该往哪走啊?”
何期不清楚我与盛其煌的事情,也不知道我对他其实有一种淡淡的畏惧,我怕他因我生气,更怕他对我失望。如今,正好他起了话头,我顺势说了出来,好不容易到这一步,当走就得赶紧走啊,留下来,那岂不是还要再说一次,我可不确定到时还有没有这样的勇气。
“集市还正热闹着呢,一点都不晚。”我尴尬地缓解了句,冲何期小声道,“走了。”
他一把将我拦住,半副身体倚了过来,我始料不及,退了半步。只觉周遭气氛更为压迫,我如芒在背,苦着一张脸去推身上的人。我怀疑他在做戏,虽然他没有劣迹,我也没有证据。
“何期?”
“别动。”
他的力气仿佛被一瞬抽去,迅速而猛烈,他的声音很轻很虚,如烟渺渺,他的身体失去支撑,摇晃欲倒。若不是存心与我为难,那便是……
我忧心如捣,扶着他问:“何期,你怎么了?”
“我好困。”
“啊?”
他的眼皮搭了下来:“我要睡了……”
话音未落,他便彻底睡了过去,直直朝我倒来,吓得我连忙伸手去接。一只手臂横出,将何期带到了一旁,却也只揪着他的后领子,以此吊住了他整副身躯。
“你——”我不忍见何期像个提线木偶一般,又不敢对盛其煌大呼小喝,我瘪了瘪嘴,小声求着,“你轻点。”
盛其煌的坏心情从语气里泄露了出来:“要不你来?”
我低下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才不呢,真要换我来,他肯定更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