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意来见他,是为试探他复活辜媗的邪心有无死透。
我知道我能见到他,是因为他初见我时在我面颊上多停留的那几瞬。
他来茶舍之前,定然已知盛其煌身边有我的存在,却还是在见到我后露出了错愕之色,显然并非对我的存在诧异,而是对我本身感到惊疑。换句话说,使他错愕的缘由,与盛其煌无关,只在于我。
在我的脸上,因着血脉也许与辜媗有几分相似的这张脸上。
往生符与回生符只是能让阴间的魂魄回到阳间而已,无法重塑人的肉身,而辜媗与星徽共葬辰龙谷,遗身早已不复存在。即便金印施术成功,最终得到的也只是一个魂魄,无肉身承载,早晚被阳间的人气吞噬消融,泯灭于天地间。
他需要一个承载,一个容器,一个既可以承载阴间亡灵、又可以容纳辜媗魂魄的活人。
而肉身亦非寻常寻得,肉身有形,魂魄也有形,二者越契合,身与魂才会越融合,才会真正地浑然一体。
所以,他需要我。如果他还想复活辜媗。
显然,他还想复活辜媗。因为,他来了。
所欲试探,其实到这一步也就可以知道答案了。而他又给了我关于当年那个“我”的惊喜,诱使我不得不继续。可没有得到他所关心的玄秘,却给出我想要的消息,他又如何对得起他穿的这身狐皮呢。
所以我直接挑明他心中所想,抛出诱饵。
金印笑意不减,双眼弯起,却不知小眼更聚光,眼底的欲望在这抢天白日仍是明晃晃的。
“慕姑娘扛着这么重的东西一定累了,不知鄙人有否荣幸,邀慕姑娘去茶舍歇息片刻?”他手底下一人随即上了前来,接过我肩上的重负。
我卸下插满冰糖葫芦的麦秸靶子,无比感激地一笑,却道:“此处距离城主府不远吧。”
闻我此言,金印眼中精光一闪,显然称了他的心意。我心里暗笑,去茶舍,我如何还能探得你回生符的秘密啊。
“盛门主那边,若是误会了……”他停了话头,故作迟疑地看向了我。
我看穿了他的把戏,很上道地消弭他的顾虑:“他还管不到我头上。”
我外公是城主,外公的很多朋友也是城主,我去过很多的城主府,城主府最能代表一座城的建筑风格,甚至人文风骨。芒城古朴,会城厚重,而澧城绚丽多姿。然则金印的城主府却非此态。昨晚夜空俯瞰下,这座府邸是绿荫盘绕白水潆洄的样貌,不显赫,却含蓄着别致的诗意,如今踏上这片土地,身临其中,才见得绿荫之下、白水之旁,全是符咒,黄纸红字的符咒,极目四望,只觉天光晦昧,阴气冥冥,宛若一重天地自闭。
人世间的嘲噪次第消去,只剩无垠的寂静。城主府内设了一座幻阵,从内从外判若天渊,像极了另一个阴墟境。
甫一踏入,更寒凉的气候下,金印反而脱去了长至脚踝的黑色狐皮大氅,露出了里面同样黑色如墨的劲装。我刚想要嘲笑他体态丰盈连劲装都被撑得一丝不皱,便先接触上了他的目光,里面全是毫不掩饰的对我的浓烈兴趣。
我不禁心中发瘆,脊背发凉,开始后悔方才的冲动。好在,他忌惮着盛其煌,应该不至于对我做出过分的举止,心里定了定,没有露出怯弱来。
金印朝里处比划,伸手相迎:“慕姑娘请?”
他人屋檐下,我自当虚心屈己,欣然前往,顺手指向抗我整竿糖葫芦的那人道:“你就在这里等着。”
金印朝那人点了点头,遂引着我一道往里走去,越往里越阴森。
忽而,空中传来极促的一声,清如鹤唳,细似蛩吟,还不及细辨,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受此猛然惊吓,我心坠如落石,颤如琴弦,迅速平缓后又一度怀疑方才的是我的错觉,直到我看到了金印倏尔沉下的脸色。
显然,他也听见了,更显然,这一声并不在他的预料内。
这里面的一切,越来越诡异了。趁他不注意我,我紧了紧衣领,迅速调整好身形与神态。很快,金印也回了神来,若无其事地带着我往府邸中心走去。
如果一座府邸是一个法阵,那么府邸的中心一般也会是法阵的中心。这座城主府里有往生咒和回生咒,他难道是要直接施法将辜媗塞进我的体内么?
他何来的自信,能召回辜媗?又何来的自信,能从我的身体里挤出我的灵魂?
但我还是停下了脚步。世间万种稀奇事,焉知他的自信会没有根据?来到这里已经够冲动的了,怎么也不能将自己往阴间的道上再推一把了。
金印回头看我,眼含戏谑,似嘲讽我胆小。我怒,但我忍,如此浅显的激将法,我上当了,那才叫真正的笑话。
我直接在曲折回廊的其中一段坐下了,朝他招招手道:“我累了,就坐这里说吧。”
石墩并非专供人坐的地方,即便有仆人打扫,这会也蒙了尘,看着就不干净,他一身黑衣,只会更显脏污。金印便站到了我的对面,负手而立,目光牢牢锁在了我的身上。
“你知道玉然?”
这个名字我听都没听过,但不用想也知,他此刻说起的、向我求证的,必然只有一人,我的长姐辜媗。玉然,多半是她离家后的化名。但如果、万一、不幸地……他故意拿个假名字来诈我呢?
狐狸们的心思不能蔡,越猜越烦越乱。我笑了笑,避重就轻道:“澧城主,我与盛其煌是什么关系,你也当能猜到的吧。”
仿佛有阵风吹过,拂动了他的眸光,也扬起了周遭的黄纸符咒。我只觉后背一阵凉意,心中一片空慌。坏人会怕更坏的坏人或更强大的好人,但疯子,一旦发作起来,可是什么都不会怕,什么也不会顾的。
我看见,他的眼底,浮现出一股狂热。
他哈哈大笑起来:“是我问的不清楚,我想知道的是,你和玉然是何关系?”
疑问的话语,确定的语气,他知道我与玉然有关,说不定也猜测了几种可能,只等我印证而已。
他看到我这张脸的时候,就燃生了新的希望,二十年不衰的邪心,不会因我的否认而止步,他会尝试,然后就会知道答案——
“我是她的妹妹,同父同母的亲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