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我面临过许多次的离别。
九岁那年,离开父亲兄姐,当时未觉着什么,甚至有些庆幸,待时间一久,离别的难过才缓缓袭来,好在当时年幼,外公又对我无微不至,很快便从离愁中脱身了。
十四岁那年,母亲离开了我和外公,回到了他的夫君和其他子女的身边,当时怨过,现在也仍怨着,但是因为我还有外公和何期,渐渐地也忘记了自己被抛弃的事情。
十七岁那年,我回浣麓山庄参加长兄的婚礼,与我同行的何期被父亲发现了魔身,他为不再拖累我,而选择了离开我。我在不知何期是死是活的幻象里患得患失,在三芒五峰四季如春的气候里日复一日的修行中郁思静止。
不管是我离开了家,还是娘亲离开了我,我都只是伤心难过,也许是身体里血脉的冥冥指引,我心里始终相信着我们还会有再见的时候。但从与何期的这一场离别开始,我逐渐能体会离别之难,难于忘却,难以自抑。却不想,二十四岁那年,何期归来,又身死,我又从与他的离别中知道了什么是离别之痛,痛入骨髓,痛彻心扉。
一场生离一场死别,一场秋来一场冬。
经历了秋冬的人,再不惧寒冷。以至于被父亲流放时,我也难,也痛,却也觉得自己能挺得过去。
但我从来没有发现,暂时的离开,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天黑之前,小鬼从外面晃完回来,我拉住了他,他甩开了我,我跟他说我马上就要走了,他就立马抱住了我的大腿,一个劲地与我道歉,哭着喊着让我不要走,使我颇受感动。
但这一动静也引来了星阙和何期,他俩一个住我左边,一个住我右边,一个身为奴隶却没有谦卑的觉醒,一个诸事挺身但没有与之匹配的能力,一个目中无人,一个自以为是,异曲同工的轻傲使他们相斥,所以即便是邻居,他们也是不太和睦的邻居。
此刻却不约而同地从屋内闻风而出,异口同声地问我:“你要走?”
我看着这二人,一声短叹,又看了看身下小鬼,一声长吁。我原是打算得好好的,逐个安抚,现下好了,以一敌三。
烛火静静燃烧,晕黄色铺满了整间屋子。小鬼仍抱定我的大腿不松手,随我一路进屋丝毫不掉,何期坐在我近一点的位置,兀自垂眸沉思,而星阙离我们都远,占据了一方,三人各怀心思。所谓乐人惜日促,忧人厌年赊,我此刻是忧,是以厌恶蜡烛燃烧得慢。
何期看了眼星阙,先开了口:“我的病还没好全,一时半会不能停药。”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想留在兰烬山的心思,从我第一次再见到他的时候就已然很明显了。虽然我每次这么问时他都不承认,这次也是,总能给我一个旁的不能走的理由。
“我知道,”我淡淡道,“所以你留下。”
若先前还只是踟躇的话,那此刻的何期可说是在闹脾气了。他龇着牙,怒着嘴,对我要抛下他离开这事颇具微词,他觉得他好不容易活了过来,并且来了我的身边,结果我要走,他却要留下,他对这个安排非常的不满。
这样的回应在我意料之中,于是我按着预想的那般与他商量:“要不我给你捏个幻术,变作我的婢女?”
他听罢,没有如我所愿拒绝我的提议,而是良久良久的皱眉不语,我不知他这会儿是在想些什么,便转向了下一个。
小鬼对我的不舍都是源于对冰糖葫芦的不舍,他泫然欲泣地抱住我的大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跟哭丧一样,弄的我很没脾气。
即便我曾骗过他,害他剩下的冰糖葫芦都不能吃了,但他仍是明白我还是整个鬼冢唯一会给他买糖葫芦的人。
“待会儿我就去给你买,买整整一棒子,等你吃完了,我也就回来了。”我揉了揉他的脑袋,柔声安慰,“乖啊,别哭,哭了就没有了啊。”
得到我保证,小鬼一下收了声,教我一眼瞧出他的伤心并非真的伤心,其中也没有一分在为我离开而伤心,心底不免一阵失落。
星阙打不走过来,一把将小鬼提起,拎到了一旁的座椅上,面色稍显了几分缓和但也还是难看地问我:“你还回来?”
“随从不行么?”何期的苦想有了结果,立刻来与我商榷。
我看看星阙,看看何期,一时不知该先回答谁好,往复三番,形如摇头。然后,我看见我对面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刷的一下沉了脸,吓得立刻点头。
星阙面色稍解,然语气仍不解:“你这是回还是不回啊?”
“回。”我早已打定了主意,此时烙河两岸枫叶已黄,等他红如烈火之时,便是我的归期。
此一言差慰人意,星阙盯了我两眼,到底没再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只叮嘱了句:“早点回来。”
我一听这有失公允的话,心中便冒出一股难以索解的火来。我知道他这是站在他舅舅的立场与我说话,可问题是我也是他小姨母啊,他怎么能如此明显的厚他薄我呢。
“不行。”
越想越不公,待会儿可得好好与他说道说道。
“什么不行?”星阙扬高声调,脸上一副说风就是雨的急难神情。
“没对你说话。”方才心思比动作快,那句“不行”其实是回答何期的,但我仍看着星阙,便让他以为我有敷衍之意。“不用几天,我就会回来了。”
可一出口我就发现了不对劲,我这语境颇有些怪异……怎么我是在这里住久了吗?怎么会动不动就轻言“回”字?这又不是我的家。
我摇摇头,赶走满心混乱的想法,转向了何期,正儿八经地,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
“不行。”
他一怔,这才意识到我的”不行“那句不行是什么意思,顿时攒眉蹙目:“为什么?”
我开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一个待字闺中的仙门女子,消失了十年,突然带了个随从回去,你觉得市井流言会以善意来揣测我们的关系?你觉得那群与我不合的混世魔王会放过抨击我的机会?你觉得都面临这种情况了外公他不会对你怀疑进而去查你的底细?”
声声质问未入他良心,他依旧可以很理智地找我漏洞。“你素来不是个爱惜名声的人,你的名声不需要别人落井下石。”
我假装听不出他的嘲讽,状似轻松地回道:“也不想想我们分开都多久了,人是会变的。”
“那就变回来。”他开始耍无赖。
“……”
我很无奈,干脆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干脆送客,不由分说地将他往门外推。他不愿就此结束,还欲努力说服我留下,他来捉我的手,与我一番纠缠,不慎惹着了还在一旁的星阙。
以往目光如炬的盯梢,堪比捉奸的审视,常常的冷嘲热讽……还有此刻与何期动手,所有盛其煌没有在我与何期身上抒发的妒意,都被星阙以一种更为暴躁的方式发泄了出来。
何期早已跨境,应当他的法力更高一些,可我没想到,星阙一拳过去,他都没来得及躲成。他被星阙推倒在地后,瞬间就没了动弹,而气息微弱和平……
难不成、莫不是……
他居然在这个时候睡过去了?
我心一慌,忙去扶,发现他的额角磕到了椅子,看着还不轻,微微泛红,破了皮,有两滴血珠沁了出来。
我这颗心脏已被他无数次突乎其来的昏睡淬炼得结实又镇定,不急不慌地拉住了星阙,想让他帮我把何期搬到床上。而星阙在他倒下的时候全然无动于衷,此刻面对我的请求,也颇有与我何关的傲然漠视。
我不勉强,另做了吩咐:“你去把燕绥叫来。”
他哼道:“死不了。“
“星阙!“我一声重喝,话里三分恼,话外七分责。
既是恼怒他对与我有关的人和事的满不在乎,更是责怪他伤了人还如此理所当然不知错。
他被我这声喝惊了惊,不情愿地走过来拉何期的手臂,作势要扛他进屋去。
“不用了,你去找燕绥。”
但他还是硬从我的手中将人抓了过去。我从后面看了会,不得不说,这甥舅两个的身形极为相似,就连这扛人的姿势也一模一样,反正我看了之后挺心疼何期的。
心疼归心疼,何期的伤要紧,我立时去了前头将正给人问诊的燕绥拉了来,这有损他的医行医德,一路骂骂咧咧,可一进屋,他就不吱声了。
片刻之间,静谧蚕食人心。
我看见星阙不知所措地站在床榻之旁,小鬼不住地推着床榻上的何期,而他安静地躺在床上不声不响。
我将双耳使力去听,顿时眼中一片纷杂,步乱且心慌。
我已经听不见何期的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