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下金印给的丹药后,何期有了呼吸,却迟迟不转醒。时间过去越久,我就越是怀疑这是金印的陷阱——用丹药控制何期的身体,进而来控制住我。
我在极度的忍耐里,无力等待到天亮,几欲到了奔溃的边缘,盛其煌将我揽入了怀中。
昨晚,我去找金印之时,他正在上恶峰,翁人饮闹绝食,他去送餐。门徒去报,他得知了消息,准备去找我时,我已经回来了。
我没有告诉他,药是金印给的。
若说先前我与金印只是相互试探,那现在就是彼此需要的干系了。我们都求死而复生,而都困于容器之躯。辜媗没有容器,唯一的生机在我。何期有了新的身体,也有了新的舛错。
当年金印大行叛乱之时,他一手镇压,而今,金印不仅可能危害澧城城民更有可能危害于我时,不用想,我都知道他会有怎样的选择。
我所顾虑的,也是我想从金印身上得到的,关于容器,一个灵魂回生后必须具备的契合的容器。
金印说,何期比辜媗幸运,那他就比辜媗更有可能真正回到这个人世。
可他也说,何期现在的这具身体并非是他真正的身体,他的这具身躯是不完美的。
孤注鬼魂之事二十余载,至少在我所认识的人里,他于此项最为精研。在何期真正好转之前,我需要他。
此刻,我在盛其煌的怀里,我与他异心,无法再感受他的怀抱带来的温暖和安定。
“星阙在外面。”他说。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点了点头,随他出了门去。星阙就在门口,看见我的那刹,眼神惶惑而无措。
我想起,我们都以为何期死了的那个时候,他苦苦哀求我说,别恨他,我没有回应。此刻,不管何期醒不醒得过来,我都要对他说一句:“虽然我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这件事和你无关,你先回去吧。”
“和我无关,那你怪我吗?”
他不清楚何期的身体是个什么状况,可如果不是他推的那一下,何期也不必遭遇猝死。我明知他也无辜,可若何期就此再也醒不过来,难道我不会怪他吗?
我心知自己不是慈悲仁恕之人,而他也早就知道了。
缘何我们是亲人,却迟迟酝酿不出亲情?除了他深感辈分落差之外,难道我当时宣泄的那一句不是成因吗?
那时他从盛其煌那得到了我为他所做的事情,许是不信我会如此吧,非要对雪域迷幻内发生的一切追根究底,惹恼了我,继而我说了句不轻不重的话,“星阙,我心知此事怪不得你。可如果不是因为要救你,我不用看清他的真面目,我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或许这一句已经成了他心里的刺,隔着的距离纵使微小,也使得我们做不了那亲密无间的家人了。
我又想起刚才出门那刻他眼神里的惶惑,我知道那是因为在意,他在意我对他的看法。他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无形中把我送上了审判的位置。
一言,可救人,也可杀人。
“不会。”我违背了我的本心,但我想我不会后悔这个决定,藏不住锐利的刀锋而伤害了我的亲人,才会后悔。我看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我不会怪你。”
何期醒来已是深夜,在我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情之后,一声喘息将回忆里的我惊醒了。
他要喝水,我端茶给他,他说饿了,我还是让他喝茶,他看了我一眼,又说困,我说,茶能提神。他再迟钝,也察觉到了我的异常。
他压低眉眼觑我,谨小慎微地观察了我些许时候,才叹了口气,道:“以后你都别去找那个人了。”
我的心仍陷在无望的境地,因他的转醒倏尔一跳,转瞬又归于深谷之中。我将眉一敛:“你知道我去找谁了?”
“我看着你进了澧城的城主府。”他沉吟少时,又道,“没有他,没有那颗药,我也是会醒过来的,不过要多用一点时间而已。”
“真的?”
“别忘了,我体内还有凤凰石。”
段夜烆抢走的凤凰石当然用在了他的身上,但除了对魂魄有育养之用,我对凤凰石可说是一无所知。当下何期让我别再去找金印,我止不住怀疑他这是要我远离危险而不计其他。
我没应声,只问:“你没进去?”
“里面有什么,于鬼,自是一目了然。我进去了,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他也想活,那凤凰石一说应该就不是谎言吧。只是,金印说的也都不像假话,他还是有可能会……
他并没有真正地活过来……金印的那句话,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随之而来的恐惧不安,挥之不散,弃之不去。
明明才刚死过一次,魂魄离体啊,他不害怕不惶惑的吗?他的脸色如何能这般从容,甚至脱然?是因为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吗?
有话欲言,而心中有讳。何期见我愁眉不展,轻声问我。“你怎么了?”
我紧锁住他的眉目,攒起一身勇气来问:“我……我还会……失去你吗?”
何期眸光一敛,很快道:“人总有一死。”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不会。”
我咬了呀牙,骂他:“骗子!”
何期笑了一声,甚是无奈:“你哪看出我骗你了?”
我气得踢他的床板:“每次被你骗,我都看不出来。”
“天大的冤枉,从小到大,我都没想骗你,是你自己做蠢事,还来怪我。”他往后一仰,斜靠着枕头,将手臂遮在了眼睛上。“你看,我说了你又不信。”
我专注地看着他的样子,缓缓道:“我信。”
这一句诱使他移开了手。
“我信你以前从未骗过我,因为现在我才知道你骗我时的样子……”我深深看进他的眼底,“……不敢看我的眼睛。”
忽而烛焰一晃,碎在了他的瞳孔。对此,他未做辩驳,只轻轻喊了声我的名字。
“阿婼。”
我看着他笑了一下,勉为其难的笑意更使人悲伤。“何止你在骗我,就连我、我也一直在自欺欺人,燕绥根本救不了你,他救不了你……”
何期面露忧色,复又坐起,向我伸手,我一瞬不瞬看着他白皙干净的掌心,默默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