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盛其煌寝殿门口驻足片刻,一时犯难,他只说让我等他,可没说让我在哪等。诚然我们已经到了即便不捅破窗纸也能看得清楚分明的时候,但我还是转身推开了书房的门。
不为其他,我也还是会难为情的。
门稍开启,雪球便迫不及待地挤了进去,轻车熟路上了它的矮榻,还特地挪动壮硕身躯,给我腾了小半边。我别开眼,负手而立,漫步而行,坐上了盛其煌的座椅,从这个位置欣赏他的书房。
宽敞、透亮、简朴。视野开阔,阻碍寥寥,天光浮来,不通则明,云影掠过,比风清。一席书案,一座木椅,是他素日办公所用,一方矮榻,雪球喜欢躺上边晃尾巴,几重书架,稀稀落落,杂物比书多,除此之外,三两用具物什而已。比起我外公的书房,这里实在不足挂齿。
案头的蜡烛已燃尽,而积累的公务仍有半尺高,他的繁忙非我所能想象。我翻了翻,大到别门暗桩隐匿之所,小到北面山门门牌修葺,事无巨细,皆需他躬亲治之,这门主当得……我看向矮榻,还不如雪球呢。
书案下有两个小的匣屉,我顺手勾起了黄铜拉扣,又顿住。我突然发现我好像有点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撇撇嘴,离了此处。
雪球见我起身,耷拉的脑袋立刻直了起来,两只前爪不停踩着,两眼炯炯地期待着我过去。
我又一次忽略了它,径直去了书架后。
书架上摆着的大多是书册和木椟,其次还有几个花瓶,一些小玩意。我早就见过,只是之前碍于盛其煌在场,怕吵到他,就没细看。这次他不在,我禁不住好奇,摸摸又碰碰,却是一直想不通这些小玩件是谁的,盛其煌不像童心未泯,雪球也玩不了这么精细的。
“嗷呜……”
不知何时,雪球跟了过来,打断了我的遐想。
我见它的眼神在我手上逡巡,便将正好拿起来看的一只彩陶小老虎放到它脑袋边上比了比。“完全不像嘛。”雪球像雪一样白,这只是彩色的,雪球像球一样胖,这只是瘦的。“诶,盛其煌是不是在你之前还养了别的老虎?”
“嗷呜……”它紧张地盯着彩陶,又叫了一声,生怕我抢走似的。我深感无趣,便放了回去。可它还是在叫。
“你想说什么呀?”
“嗷呜……”它说了,可我也听不懂啊。
我挠了挠它的脖子,等它舒坦,再去看别的玩件。木椟里的不好打开,摆在外边的则一目了然,年少时我也买过不少,现如今已不剩多少兴趣了。唯有一个镂刻着精致云纹的黑檀木椟,吸引了我的注意。
木色为黑如墨,光泽清亮,触感细腻如绸缎,入手颇沉,于近处,黑色山形木纹若隐若现,更含蓄着淡淡香气萦绕鼻尖。无一不呈现韬光养晦的含蓄,可我也还是一下看出了它的贵气。
外公深嗜黑檀,书房之中,桌椅楹架皆是黑檀所制,说有镇邪通窍的效用,还往我的书房塞了不少。我原是不喜欢黑色的,但何期说黑檀价比黄金,我就都收拾起来压箱底了。
相形之下,不得不说,盛其煌这个门主当得实在太过质朴。
我取下来,墨黑之上泛着一层浅浅的灰,我吹了口气,便有浮尘漫于眼前,挥手打散时,雪球又叫了一声,语气与之前相似,有些急切。
我皱眉,有些不乐意了。“这也是你的东西?”
“嗷呜……”
我将双手比了一周:“这些都是你的?”
“嗷呜……”
先前盛其煌因为雪球往我身上扑而吃味,我还笑他跟个小孩似的不讲道理,这等小事有何锱铢必较的道理不是?可如今,我与他处境倒置,恨不能将眼前这只好吃懒做的大白虎打个两顿。要知道,我在这里占据的位置,也不过是之前留在这里的三两话本而已。
我狠狠瞪了雪球一眼,我倒要看看盛其煌用这最贵的椟盒给它装了什么好东西!
倏地,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欲开椟盒的手顿了一顿。
盛其煌居然在上面加了封印的法术?
“慕姑娘。”
我听出是蒙枭的声音,顿觉有异,放下木椟,朝门外喊了声:“进来。”
门开了又合上,挡住了屋舍之外漫天的飔飔秋风。
短暂的不及回味的对望,深邃的无法测度的含义,我们望着彼此,却又不仅仅只是如此。
蒙枭看着我这张脸,想起了何人?我看着他整个人,想知道他是什么妖。
他并非独自一人前来,他还提着一个食龛。我目光直直地看过去,并未洞破他的妖形,但却仿佛看见了香气的形状。
蒙枭朝我笑了笑,径直往盛其煌处理公务的桌案走去,将台面上我随手打开又乱放的几本折子收拾干净后,就打开了食龛,一一取出食物端置于其上。他一边忙着一边与我寒暄:“慕姑娘,别来无恙?”
“诸事安然。”我心情欢喜,声音便也轻快。“魈君如何?出山时日已多,可是事情太过棘手了?”
“劳烦慕姑娘惦记了,一切顺利。”他摆好碗筷,含笑与我说,“门主吩咐在下来陪慕姑娘用食。”
陪我用食?可这里只有一副碗筷,一张椅子啊?难道盛其煌特意让他他手下的鬼君前来是为了看我用事,陪我解闷吗?如是如此,实乃大器小用了。
“前面是在商议要事的吧,魈君是鬼冢主位,怎可缺席?这里有雪球,我一个人不闷的,魈君不必在意。”
蒙枭立在一旁,退开了些许距离,离我不近也不远,听过我客气之语,只笑着应答:“前头在争吵,我就做主领了这差事,来慕姑娘这里躲清静来了,慕姑娘不嫌我碍眼才好。”
“魈君说的哪里话,”我被他的自谦逗乐了,他怎可能会碍眼,他可是我最初见到鬼冢众人时看着最为顺眼的那个了。“魈君恂恂自下,宠辱不惊,是豁达人,察杀邪佞,护佑善类,是仁义人,说实话,我与魈君一见如故,生平也最是喜——”我想起星阙的话,及时转了话锋,“——欣赏你这样的人。”
“慕姑娘谬赞了。”蒙枭是个单纯的人,为我的赞美而羞,仍不忘礼尚往来。“慕姑娘为人行事不拘一格却自有道义,志意腾踔,气如虹霓,萧然而来,洒然而往,才是为数不多的真性情人。”
我挑眉笑道:“虽你见我次数不多,但对我的评价倒是中肯。”
他也笑。
氛围正好,我一边吃一边与他说个两句,心情也明快了起来。
“听星阙说,你正教着小鬼妖修?”
“小鬼?”他诧异地望着我。
“哦,就是九婴,星阙是这么唤他的。”
他又问:“那慕姑娘为何要对他做‘小鬼’的称呼?”
“九婴这名在前世,已顶破天了。我只是觉得,盈满终非良态,但星阙不听,只顾径情直遂,从不曾想过他日之忧。”
“可这个名字,也并非十分贴切……”蒙枭犹豫地说。
这位善解人意的鬼君,怎么突然对小鬼的名字这般起兴?我狐疑,猜测,试探:“那有澄呢?天下有道之有,日月澄晖之澄,魈君觉得这个名字如何?”
蒙枭不疑有他,很快回道:“壮志高洁,奇伟卓绝,有洒如之风。”
呵,原来蒙枭这般在意这个名字,竟是嫌我起的名字不显学识!
我冷笑:“那如果我说,有钱的有,澄沙的澄,你还会有这种感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