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析……”
这一声是星阙唤我的。
在知道了金印所有的阴谋后,在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会对我造成什么后果后,他万分抱歉,张了张嘴,却又不知怎么表之于口。
我无心,亦无暇,顾及他的感受。我的目光全部聚集在阵眼里的两个人身上。
原先阵眼中有星阙面容的那人,从不在我的攻击下随阵眼晃动,让我一度以为他是凭空幻化而来的,原身是件法器。可当金印握上他手的那一刻,我才知那是一个人,一个毫无知觉却可以充作阵眼之心的人。
人可连结阵眼,只是当人连结阵眼时,人与阵眼必是同气连枝之貌,生死同命,动静也当同致。
此一事太过匪夷所思,使我心若有狂雷般震惊。
虽说所擅长的不同,但我不得不承认,金印于法阵秘术的造诣,丝毫不逊于我。至少,到现在为止,我都没看破那沉睡之人真容如何。
思及此,话已从我口中溜出。“你所结法阵倒是不一般,金氏不擅此道,你从哪修来的?”
金印很快回道:“辜媗。”
“……”我胸口一股气提上来,辗转于齿,欲破口而出。
偏是不巧,星阙那没眼力劲的家伙,在上边等得急了,大喊道:“慕析,别管他了,你先上来好不好?”
“闭嘴!”哪壶不开提哪壶?但凡我能上得去,还用得着在这里听个发了疯的胖子咤咤叱叱的吗?
金印在对面冷哼了声,抬手捏诀,眼前急遽而变,纷杂交错,转瞬又是另一番景象。阵眼已不复存在,那个有星阙面容的人也消失了,只有我与他站在一片虚无之中。我抬头,已看不见星阙的身影,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这片景象我略微眼熟,上无天穹,下无实地,四周无尽头,这样的幻阵唯有连结天地之间时光罅隙而生的虚无之境才有。只是这里晦暗无声,寒如霜序,一如他心的底色。
这幻阵所需能力我自深知,而这般疾速的幻阵之术,已与我不遑多让了。
辜媗……
人为何踏上修行之路?在最初,是为了成为神。在后来,或多或少的,是出于是能力的渴望。
上古神魔陨灭之后,纵观江湖千万年来,无数呕心沥血修道之人无一成为了神。但那些无限接近于神灵的修行者,多半出自了梅里雪山。
修行者在修行之后,在得到了不同于人而远超于人的能力后,不免会生出这样的志向。可是他们没有坚定的信念,他们的志向总会半途而废。唯有梅山派不同。
梅里雪山是五洲中仙气最为充沛之地,梅山派弟子于修行一事禀赋英妙,法力增进得天独厚,是以江湖皆传人世间的新神会诞生在梅里雪山。这个传言更激励了梅山派弟子,他们修天人道,天人即神,他们一生致力于从人到神的修行,不断突破人的极限,矢志以凡人之躯位列神明。也因此,梅山派弟子在符咒法阵上素来疏于钻研。
但出自法阵之家的辜媗不一样,在拜入梅山派之前,她就已习得家学精髓,得梅山法术加持后更具威力。
可是她居然教给了金印,被他二十年后用来对付我,这件让我心情变得有些复杂的事情,我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我这位长姐有点克我。
我看向金印,欲穿过他的身体看到她的魂魄。辜媗啊辜媗,你若有感,会不会反省当年的自己太过眼瞎?
金印摆开法阵,我亦随之画符,在他的法阵中,我的法力被削弱了些,连带于布阵有害,而他真正的实力尚未显露,我再是自命不凡也不敢在此刻轻视对手,一改往日直接攻击以绝对力量压倒的策略,转而琢磨起我最看不上眼的攻心战。
外公曾经说过,重为轻根,静为躁君,高手之间的过招,招招皆可毙人命,比的不是谁能一击即中,而是看谁的疏漏或者破绽更少。当二人旗鼓相当,一招一式势必慎之又慎,以静制动者可览大局,以守为攻者反得先机,一念间电光火石,半刻里生死存亡,大山崩而不改色,以不变应万变,此乃攻心之战也。
敌动我亦动,以守为攻,你来我往间与他试探虚实。反观金印,他的策略与我不同,力求一击即中,先声夺人,从而占据不败之地,是以法阵不断,符咒不停,每一招恰如如奔腾万马扫过,每一式便若逐风骤雨席卷,杀气凝而不化,大开大合之间,有轰鸣崩雷的声势。
半晌交锋,半晌伺探,我想这应该就是他铆足力气后能释放的全部力量了,于是凝聚法力于掌心,在跟前画下莲花符样,以此做盾,将他的攻击尽数挡了回去。此招他使得有多用力,受的反噬就有多强烈。
他不敢置信地瞪来,双眼因怒气而圆睁。
这怪我吗?他低估了我的实力,不引以自责,反倒还怪起我来了?
平心而论,金印的法阵之术已属难得,但比起我,还是明显弱了。我毫不留情地奚落:“你以为得了辜媗的传授,你便可以超越我了吗?”
金印眸中迸火,化作两把闪电射了过来。
“澧城主,你不口口声声说她是你最好的朋友么?既然她将家学教给了你,你就该相信她认真地学啊,怎可从别处习来旁门左道以乱正法?法术有仙魔之别,但符咒法阵没有,这她没有告诉你吗?自作聪明了改了她的符阵,就以为出奇便能制胜了?却不知两手贪婪的代价是两手尽失,学到最后啊也就是些吓唬人的把戏。而且,”我故意顿了一下,不怀好意地刺激他,“我看你使的法阵似乎也并非她的全部,显然她也不是很相信你啊。”
这才是我真正的攻心之战,摧毁他最在意的东西。他与辜媗的感情、信任和回忆,当这些他最在乎之物动摇甚至崩塌的时候,还有什么能支持他的疯狂呢?
“玉然的确没有倾囊相授、倒箧相传,那是因为我们相处过短,所以我才会和慕姑娘一样,不仅仅只学了辜氏一家的法阵之术。我——”他抹去嘴角的几滴血,声色怆然道,“没有改她的符阵。”
闻此,我眉头一横,他居然也已看破了我的底。
的确,我虽出自辜氏,但因离家时年幼,所学不多且不精,到了芒城之后,娘悉心教导,才算学到了辜氏法阵的根基,但真正让我在此项放异彩的,当然是师门书楼中的八万古本道藏。
但他这句话隐含的另一个意思,我也明白了——“我没有改她的符阵,我只是将几个符阵合并了。”
符阵所依道法千丝万缕,稍一差池,威力便会锐减,且后果或恐不堪设想。而一个符阵能呈现于人世间,为人所学,为人所传,必是经历了数度光阴的反复揣摩、推敲、探索、尝试,是先人的智慧之凝结、造诣之大成,又岂是随便一人便能乱改的?
但金印,他竟敢将法阵合并,而且居然合并成功了。此等事情江湖罕见,皆因几乎无人敢为。
我不满他对先人的不敬,冷笑讽道:“威力反而不如前,合并的意义何在?”
“就在——”他弯起嘴角,眸锋暗藏邪佞,“——我刚才所布下的每一个法阵它们互有的连系里。“
“什么?”
“符中符,阵中阵。”
一瞬间,我想起了汤山脚下那场与段夜烆的悬殊对战,为拖延时间不得不另寻生僻之计,我也用了这一招。
几乎在这同一时刻,我体内之气便似不再是我的了,由人驱使着变作了无数触手,推扯着我的每一寸骨与肉,誓要将我撑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