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算计,栽了跟头,落得一副狼狈相,还被自小看我不惯的人瞧见,这口洋溢肺腑的恶气不吐,我的心绪如何能痛快了。
野蛮之举过后,我恢复了端庄,朝何期招招手。他一边摇头一边朝我走来,依旧是一脸看我不惯的样子。
我不禁蹙眉,挤眼,咬牙,若不是为他,我何苦心存顾忌而受制于人!
骗不巧,金印都倒在地上了却依旧在叫嚣,他摸着被我打肿的脸颊,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就这些?”
赤裸裸的挑衅!
“喂!”我登时转过头去,将满腹怨气撒在倒在我的脚边再也爬不起来的金印身上,居高俯视着他,“我为什么没有立刻杀你,不是知道的吗?说吧。”
“嗯,我当然知道了,人心自私。”说话间扯痛了嘴角,他倒吸了口气道,“我为了所爱,可遇神杀神,何况区区蝼蚁,星阙为了至亲,能够抛开良知和养育他长大的鬼王,而你,为了他,不也一直在容忍我吗?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被人指点,何期不禁怔然,询问地看着我。而我缄默着,恨不知该如何起底心中意。
“可是啊——”金印因伤肿说话时嘴角一抽一抽的,抬头迎向我的目光。“天不从我愿,我又为何要让你心想事成。“
金氏商人的秉性如此,如论何时都不会做亏本的事,至死不忘与我谈判,争取更多的好处。
“你帮我,也是在帮你自己。”我从善如流,“你想要的不就是让辜媗活过来吗?你的做法,我不接受,但如果还有无关罪恶的方法可以救她,我会替你完成。”
“什么是……无关罪恶的方法?”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他是怎么拥有这副躯体的吗?”我指了指何期道,不防被我提及,他的眼神陡然错愕,我视若无睹,平静移开,继续利诱金印。“一个完美的身躯并非易得,但他的这具已接近完美,不是吗?”
许是料到了我即将出口之言,何期喃喃唤了我一声,之后是无言,情急调悲却无言。
而金印的目光缓缓移向了旁,凝了何期片刻,他已然心动了。
我屏住心神,继续道:“所以,你告诉我如何治愈他的躯体,弥补最后一点缺陷,也是为了能在日后惠及辜媗。”
当我说完这一句,我便感到有两道视线落在了我的身上,尤其我没看见的那道,瞬时重如千钧。本欲回避,但我还是忍不住看了过去。
何期能在服药后转醒,至少说明金印给的那颗药丸是有效的,而我所猜测的他对鬼神之事的长年探索,或以为真。我始终相信他在此事上还有别的线索,可以从根本上助我治愈何期的身体。这便是我所顾虑着的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自何期重新回到我的身边,我便发现他对自己归来一事深加隐讳,出于担忧,也出于对他性情的了解,我在这事上保持了缄默,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没放在心上。恰恰相反,无法宣之于口的担忧,更沉重地堆积在了心里,也就更让我无时不忘。
从他死去又活来后,我便有了和金印谈判的想法,也做了些许妥协的假设,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何期。
何期皱眉不语,看向我的双眸却含警告之意。一如我所意料的,他并不认同我所为,使我心头眼底漫出一片渺渺烟波。
“阿婼,”何期很认真地看着我,“他救不了我,世上没有人能救我。”
是真是假,一时间,我竟不知所从。
金印问我:“当真?”
“我和盛其煌不一样,他会顾念辜媗的心意,但我不会。我和星阙不一样,他没有能使辜媗回来的能力,但我有。我和辜氏那些希望她彻底死去的人不一样,我乐见她可活。我和你所见过的那些仙修也不一样,我不惧背负诋毁。”
我收敛心情,强作自若,不使心意动摇,平静地向他道出:“我不杀无辜,但我可倒行生死,逆施人伦,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世事从来无常,人生自古莫测。大造之下,生养万物,万物有灵,唯人有情。人生而趋暖避寒,生而就喜违悲。
人之于天地的渺小,便在于寿命有尽、盛固有衰,而天地无穷、造化无极,便在于春去春又来,而人一去不复返,无力改变、无奈接受之余,总是不可豁免地去奢望,即使世间消亡,也让我和我所爱万寿无疆。
而事实是,不论一个人奋勉与否、幸运与否、快活与否,到最后,他终将失去他的成就或庸碌、顺遂或苦难、欢喜或忧悲。是以,人的一生,走过的路,见过的人,经过的事,都因短暂拥有而无比珍贵。
想要拥有,不愿失去,便是人的窃念,明知不该有却也无法彻底摒弃的窃念。
所有的失去中,最伤,落花成苦海渡客,最痛,徒留尘世未亡者。
不愿失去辜媗,是金印的窃念。这一点窃念,将他变作了十恶不赦之人。同样地,不愿失去辜媗,也是盛其煌的窃念,但这一点窃念,并未使他罪不容诛。
当日盛其煌带我去酒舍楼顶辜媗昔年住处,凭栏而望她当年频频俯瞰的澧城,与我说起她的生前死后,以及他亲自斩断她唯一回来的机会,他为此愧疚于心,我却只觉得他可贵,因为他忍失其痛,拯救了她的信仰。
我明知何为正确、何为错误,何为该、何为不该,可旁观者和戏中人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也使我判若二人。
不愿失去何期,是我的窃念。我心头的这一点窃念,终究也将我变作了背离礼法的愧屋漏人、叛逆道义的欺暗室者。
面对如此诱饵,金印不免动摇,就像孤身守城的将士,撑着一杆摇摇欲坠的幡旗。“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我道:“不是为了辜媗,而是为了你自己。既然这么些年你都是依靠缥缈的希望而活,赴黄泉的路上,何不选择相信我。”
金印审视了我许久。
“你和我也不一样,所以我相信你。”他终于开口道,我的意绪随之升起,却闻他话锋猛转,“可是,我不会啊。“
“你!”在我都准备动摇我的修行之心,妥协我的为人之念时,我居然得到了这样的答案,怎可能不动怒!我冲上前,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咬牙道,“你耍我!”
他不答,只是哂笑。
“阿婼!”
这时耳畔传来何期的一声疾呼,使我心头警铃大作,一个不好的念头呼之欲出。我迅速推开了金印,同时深觉腹下剧痛袭来,我心头一怔,手中一空。金印摸着脖子退后,眼中促狭的微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还好何期提醒及时,还好我躲得快,伤口不深,不及要害。我怒不可遏,更怒的是贮金,不用等我的命令,就已冲杀上前,眼见着它就要刺入金印的双眉间,我不禁喝住了它。
“贮金!”
贮金感知我不想他死的心意,停止了杀伐。可我的情急也暴露了我的想法,金印忽而狂笑不止:“原来慕姑娘还是不死心。”
诚然我是,但我不蠢。我最后一遍问他:“你可想清楚了,事关辜媗。”
他回答我,一脸诚挚与无辜:“我是真的不知道。”
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双目一横,贮金便插进了他的肩膀,将他撞得连连后退,最后牢牢钉在了石墙上。
是的,石墙。
贮金的这一攻击,制服了金印,也打破了他的幻阵。我们重新出现在了塔下坑底,星阙的注视之下。
我没有杀死金印,令何期误会我仍不死心,不悦地皱眉瞪我,我回以安抚一笑,对着金印的方向说:“我知道你能听见,你给我撑住了。”
这一句,是对金印体内的辜媗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