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的我,不得不说,心里是极为欣慰的。
从前,我看待他,只是个不知利害的冒昧人,目无尊卑的后生晚辈,比孟熠年长几岁,却不比他通晓世故、能屈能伸,一味地张扬傲气,活得像个莽夫。
后来相识相知,我才觉他言行外放而情思内敛,可明理,也可担责。唯有教我担忧的便是他的骄傲,仿佛早就烙进了他的骨头里,无论能力是否容许,他都会迎难而上。
一直想不通他因何生勇,原来是盛其煌一早就给了他敢以爪牙欺白刃的启蒙。
他何止是不惧战斗,他不惧世间的一切。唯一一次可说是软弱的时候,也是因为不愿缠累他的舅舅,而选择跳下回生崖,冒九死求一生,也可谓孤勇。
我第一次这般清晰的感受到,他叫星阙,他是我的外甥,他已经长大了。
结界所聚的法力溃散,星阙有感,双目左右微微扫过,似不相信我云淡风轻便废了这重方才还一度让我无可奈何的法阵。
他惊叹道:“你的簪子果真厉害!”
“……”扬起的嘴角倏尔沉下,我默默瞪着他,他又一次对我法力的蔑视,教我更为无奈。
星阙收到我的眼神,才惊觉说错了话,神色不禁一僵,对着我讪讪地笑起。“我……有说错什么吗?”
我冲他凉凉哼了一声,顺带翻出一个白眼,其实早就习惯了,他一直都对我的能力一无所知。但在这至关重要的时刻,我自分得清轻重缓急,我忍下这不敬是小,他错过了一声唯一一次的机会才是大。
“跟我来。”这样说时,我已拉上了他的手,一跃而下,回到了坑底。
何期已凑到金印跟前,正负着手饶有兴致地欣赏他肩膀上被贮金贯穿的窟窿。而贮金则悬在了何期的头上,斜着簪尖对准了金印。他见我俩双双下来,便直了身体,朝我走来,依旧负着双手。
我一直留意着,金印看到星阙时的那一刹那眼神没有变化。但星阙看到他的眼神明显变了,因为他立刻有了动作,踏着愤怒的步子跨了过去。
“拉住他!”我大声对何期说。
何期略感突然,用眼神询问我,看见我的手指指向了星阙,他这才将他的手从背后拿出,许是法力大不如前的缘故吧,没能拦住。我叹了一声,闪了过去。
我拉住了星阙,犹豫了一瞬,道:“有什么话就说吧,她听得见。”
其实,我根本就不确定辜媗的魂魄能不能听见我们说的话。可是逝者已矣,而被留在人世的星阙需要一个和遗憾拥抱的机会。所以,即便我不能确认,我也想要让他相信他得到了这样的一个机会。
他即时心会,双眸大睁,隐隐水光在他的眼眶里汇起了波澜,震惊之下寻向金印所在,反而是说不出话来了。他内心挣扎,不敢置信地来看我,我朝他点了点头,默默给他支持和鼓励。
星阙跨出了一步,步子小小,身形在颤抖,几乎不可见的,是他压抑后的激动。
金印非至暮年,却是因情伐性,至始至终都没去顾他那不断流血地伤口,而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不断靠近他的人,目光里一半是不屑一半是冷漠。
这样的表情如何能让星阙相信他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他日思夜想的母亲。
他站在一个离金印稍远的位置,不再往前了。
“金印,”我压着双眼与他说话,暗含警告之意,“这也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故做姿态!”金印指着我,挑衅发笑,“方才你的这位姨母,还口口声声说可以救你的母亲,转眼之间,又是另一番说辞,可见她对你们母子也并非真情实意。”
星阙意志不坚,问我:“真的?”
我拧了拧眉,斟酌了片刻,用最简单的话语理清了这个复杂问题。“他说的是真的,但那都是我骗他的。”
“你!”这一声足见气急败坏,金印欲上前理论,被贮金之势压下,寸步难移。
他诓我,我诈他,你来我往罢了,技高一筹而已,他有什么可生气的。我不欲火上浇油,敛了落井下石不饶人的嘴皮子,与他商量起前事来。
我道:“结局已定,你难道还要让她带着遗憾离开吗?”
他愤愤盯了我半晌,忽地闭了双眼,偌大的脑袋和胸膛随呼吸起伏。我摸不准他这副样子是被我气了还是认命了,耐心等了一会。就这一会间,我那摇摆不定的大外甥居然退了一步。
我登时撑住了他的背,不解地皱起了眉。
他僵在退无可退的地步,没有回头。
那端金印睁开了眼,目光焕然一新,泛着温暖的光泽。这时候的这个人……已经是辜媗了吗?
只见他缓缓开了口,同样的声音,不一样的是语气,温柔一如眉眼:“你出生那晚,碧空华净,一水银河,星稠如珠,峰顶薄雾如纱,气蕴宛若仙境。夜色渐微,曙色渐浓,非明非夜时,长林丰草间,春随人意,是为数不多的良辰美景。那时,我明知给不了你一片乐土,却依旧希望你能活在世外之地。”他缓缓伸出了手,“星阙,是我们对你的一种心愿,把你交给其煌,也是娘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星阙,是天上的宫殿,云上的世界,神仙洞府,世外之地,是安宁,是和平,是无忧亦无虑,是幻想中的真切,也是尘世里的虚假。
人大多活在当下热爱脚下的实土,也抽暇创造梦境朝圣遥远的天宫。
星阙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握住金印肥厚的手掌,这不是母亲温柔的手,不知他能从中体会几分暌违的慈母情。
想必是很能体会的,星阙抱着那只手,扑通一跪,哀哀地哭了起来,间歇唤一声”娘“,倾吐多年无处可寄的哀思。
“我的孩子……”话到伤痛时,金印顿了片刻,“万幸,离开前还能看到你长大成人的模样。”
……
亲情缱绻,三言两句道不尽。而情浓意厚,足使旁观之人感同身受,愁心泪目。我触景伤情,欲给二人片刻独处的时光。
“婼儿。”
久违的称呼使我驻足。我顿了顿,终是没有向她纠正我的名字。
“你想要的那个答案,他是真的不知道。”
我轻轻点了点头。金印若知道,定然是要与我谈判,争取一些利益的。
“还有,”说到底,我和星阙不一样,情绪可控下,看顶着金印面庞的辜媗说话,总觉怪异。“谢谢你阻止了这一切,我的妹妹。”
她说着,也向我伸出了手。我听着她那句陌生的“妹妹”,愣了一瞬,在星阙看来时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肉乎乎的手掌有些冷,使我心头一颤,但面对将死的长姐,这般抗拒实属不该,我微微用力回握住她。就在这一瞬间,那股结界上怪异的吸力又来了,似将我浑身撕扯,更强,也更猛。
巨大痛苦兜头罩来,神智几欲无法自主,我甚至听不清星阙跟何期说了什么,倏忽一晃,紧缚之感消失,只觉浑身一松,随后心头一紧。
在我毫无察觉之时,坑下多了两人,年轻俊俏的一男一女。距离他们不远处的脚步,就是金印倒下的……尸体。
我竖起防备:“什么人?”
男子倨傲冷嘲,女子满目悲悯。
似有所感,我的心上停着几道雷,高悬而未动。
“慕析!”
耳边传来星阙的哭喊,我闻声看去,便是闪电劈来,最后的侥幸也无可躲藏。
星阙抱在怀里的,不正是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