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阙怀里的那个我,双目轻阖,面容沉静,似熟睡不知唤,犹等故人归。抱着我的他,颤着手指去探鼻息,倏尔变色,怆然悲吟。
这副模样,显然我已气绝……我死了吗?
我看见星阙边哭边晃着我:“慕析!你醒醒!你不能死啊……”
我的整个人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真的死了的这一刻,我才知道自己并非那般无畏。我对人世还有眷恋,我还有那么多遗憾,那么多牵挂,我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没做,我一点都不想死。我要回到外公身边,承欢膝下,让他早早颐养天年,我要在芒城街头如期赴约,亲口告诉盛其煌我的名字,我还要为何期找到治愈的方法,让他真正地活过来。
何期……何期……
他就躺在离我不远的地上,和星阙怀里的我一样的安静,还有金印,也纹丝不动了。
眼前倒下的何期,和慢慢从我身后走到我身边的何期,他也死了吗?好像……魂魄脱身前的最后一刻,仅凭挣扎间的神智,我依稀看见他扑来,想要打开我被金印攥住的手。
而此刻,我看见他的身体通透,像一阵烟雾,也像水里的倒影,就和我在阴墟境看到的那般,我透过他的身体看见了他背后的石墙。我又低头看自己的身体,也是一样的轻薄,双手交叉却穿过了。
“阿婼别怕。”
“婼儿,你会没事的。”
两个声音不期撞在了一起。何期让我别怕,多少还是有些安慰的,能让我稍定心神,正视身后的二人,一个眉眼如花,一个眉目如画。
血脉真的是个玄之又玄的东西,眼前这个仪态万方的女子,她看着我的眼神,让我想起了娘。刚才说“你会没事的”的便是她。
“辜媗?”
她微微莞尔,点了下头。“不必担忧,我可送你回去。”
我默了默,将目光移向她的身旁,那男子虽形容淡了几分,仍旧不掩明艳之姿,果然是传说中面若桃花的样子。不必猜疑,方才拉我魂魄出体的人,是他。
“金印!”
我直接一拳轰上去,却打了个空。
“死生迫于眉睫,此时发泄,与你毫无益处。”辜媗说话的神色也像极了娘,低声细语,润物无声,轻易安抚了我的躁怒。“婼儿。”
我按捺拳脚,先问:“刚刚和星阙说话的人——”
“是我。”辜媗说。
我点了点头,心事消减,又想起她刚说起的话,虽不疑她对我的心,无奈是力不从心。同为魂魄的我,法力已失。我恹恹道:“你能如何?”
“人之魂魄存于世间,虽无形,却是虚,魂归九泉下,才是真的无,从虚到无,我在这个过程里散去的力,能助你重回人间。”她用最温柔的声音,说着最决绝的话语,“你的体内尚有阳气,你还回得去。”
“这样你就真的死了!”
“我已经死了。”
似有心弦被触动,弹奏着悲凉。阴差阳错下,万事皆不得双全道法。
“不想再给星阙无畏的希望,所以我刚才说了那样的话。但——“泪意冲到眼眶里,我匆匆收了声,忍道,“长姐原本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魂魄难留存于世,让你进入另一人的身体你定当不愿,但可以灵体贮存于灵物中,待日后我寻到重塑肉身之法,你或许就真的可以回来了。”话至此处,悲哀席卷而来,我顿了顿道,“可如今,我在这里,却还是要你牺牲自己来救我……”
“为何不早说!”金印勃然动气,粗鲁地来推搡我,推了个空。
他被辜媗呵斥住,然我已跟着动了怒气,尤其想到自己因他横死,立马瞪了回去:“你死你的,与你无关!”
“你避开星阙来问我,那想必已猜到了我的回答。”我欲解释,而辜媗已先开了口,言辞依旧温柔而坚定。“我不愿意。”
四字果断,一句决然。
其言不经润色,天地之道已在她胸臆间。一如我所预料的,她始终心怀她的道义。
她看向仍抱着我的星阙,我看着她,做最后的挽留:“你不想见见他吗?”
她说:“我已经见到了。”
我们本是一家人,却只能用这样的方式相见,想想也真是讽刺呢。
“他来接你了。”辜媗突然指着前面给我看。
我望去,是盛其煌来了,从门口处背朝天光瞬息而至,身已停,衣摆荡下。他看不到我,只看见了我了无生息的身体和星阙伤心的哭泣,那一瞬间,我在他的眼底看见了颓败。
“舅舅,舅舅……”星阙哭着说,“怎么办啊?”
他似无力般跪下,从星阙手里小心翼翼接过我的身体,一双手情不自禁地颤抖。他抱我在怀里,手捧着我苍白的脸颊,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那滴滴泪水,落在了我的脸上,也砸进了我的心里。心因受宠而惊动,漾起的清涟,倒影在了他的双眸里。
蟠天际地,皆是他的悲痛,也影响了我,哀怆自伤。我却不知,何时他已对我情深至此,唯有蹲在他的跟前,深深地将他此时的模样刻在了心间。
“我从未见他这般模样过,想当年命悬一线,我带着孩子去找他时,他都没有半分难过,明知我离开便是将死,也绝不多说一句惜别之言。”辜媗展颜笑起,落在我身上的视线若有深意。“缘分一事,果真妙不可言。”
我不明所以,分心去琢磨时,她又说:“别再让他等了。”
是的,看他这样我心里也不好过,我想立刻告诉他,我没死,你也别伤心了。
我抓紧问辜媗:“那何期呢?”
辜媗这才看了眼何期,若有所思地一顿,欲言却不语。她的这番神态,足令我心下一片霜后冷,再观何期,面色未改,眼神却收起,维持着淡漠的伪装,更像是视死犹归的决意。
“金印不能救他吗?”我慌了,颤着声问,“……还是说,不愿意?”
想来我与他相识不久,积恶却已深,他憎我,自然也就恶我所亲了。但没关系,我能屈能伸,只要何期能与我一道回去,面子什么的我都可以不要。
我上前一步:“我——”
“我能自己回去。”何期截了我的话,一脸淡然道。
“你骗人!”我快被他气哭了,这么拙劣的谎言,也敢拿来骗我!这都什么时候了,面子和活着,都辨不清孰轻孰重了吗!
“想想上一次,我怎么活过来的。”他温声软语哄着我,哄我跟随他的话往下想,我就想起了当时金印给我的药。他见我神情恍悟,便知我已想到了,含笑赞许,“没错,再去找一颗那样的药。“
我立时心定,撇过金印去问辜媗:“药在哪里?”
“茶室,”金印回道,顺带朝我耐人寻味地一笑,“第三展书架,雕着老鹰的椟盒里。”
这一笑,使我分外疑心,不由去征询辜媗,她朝我点了下头。“真的。”
我默默牢记。
辜媗虚虚笼住我的手,似有力量从她及我传递。“我的这个朋友啊,我唯一能回报他的,就是把你送回到他的身边了。”
“还有什么需要我转达吗?”
她摇头:“我和他的道别,在二十三年前。”
辜媗,我素未谋面的这位长姐,一身气度静定如梅里雪山,仿佛于霜雪上,从梅枝间,轻履而来,敛裾而退。
眼前失去了色彩,从极白到极黑,耳畔绕着她最后的声音,从清晰到隐隐。
“我爱我的孩子,也爱我的夫君,星阙有你,有其煌,我很放心,而我的夫君,他已等我许久了,阴间那般冷,我不舍得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