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印的疯狂随他身死被土掩埋,辜媗不必因他执念而滞留人间,我活着,何期也是,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其他的,譬如星阙的愧疚、我的隐忧,都不是好的结果,却也不足齿数。
我死过一次,又活了过来,听得燕绥再三保证我无碍,盛其煌的重重忧虑放下了一半,开始着手处理金印死后全境恐慌的澧城。燕绥也和我说何期的身体没有问题,但我却没法不担心,我分明感觉到了,他的身体里有什么悄无声息地改变了,也许不在这一日,也许在我重新见到他的那一日。
面对我欲言又止的眼神,何期恍若未见,率先出了门去。这一瞬间,我们是如此的遥远,就像我失去他音讯的那些年,每每窗前点灯时,总会想他在何处望着此时月。
昔日天涯,如今咫尺,其实别无二致。
我看了眼他禁闭的屋门,大概懂他不想明言的苦衷,便先去了上莲峰,安慰我那被盛其煌禁足于彼的大外甥。
这是他受到的惩罚。禁足只是小惩,相比于他的过错,但这道小惩是盛其煌罚下的,虽未诘责,但失望表露无遗,致使他心中怏怏,精气大减,躲到了山崖边重檐圆亭的红瓦上。
莫问为我指路,言语间多是担忧,小鬼也是,因不明情状而害怕,瑟缩地蹲在了一旁。我撩开衣摆,躺在亭下护栏,本是想寻一个舒适的姿势,等到他愿意与我谈心的时候,却先在温柔的霞光里睡去了。
置身梦境,我变身匆忙的赶路人,在年华古道疾驰,辜媗的脸、盛其煌的背影、遥遥相隔的怪诞画面,浮光掠影般划过了我的眼前。
一阵突如其来的动静打碎了梦境。我掀开眼皮,看到星阙从亭子顶上飞了下来,衣袂在风里翻飞,和着林音松韵,仿若悲秋,肃肃地惹人愁。
晚霞还未散尽,他在对面坐下,年轻的容颜在沉吟间稳重了些许。
澧城之难,诚然金印是罪魁祸首,但不可否认他在里边的一念之差,理应受到惩罚,所以在盛其煌将他禁足时,我并未为他求情。而他悬崖勒马,幸未铸成大错,小惩大诫更多的是警醒之用意,使他时刻不忘戒惕自身言行,知羞耻,明仁德,畏正理,行道义。
而我来到这里,则是为了安慰他的情绪,不想任他无限地伤怀下去,陷入无望里而一蹶不振。
人世的不如意不尽相同,悲伤也有很多种,为情自戕者毕竟少数,大多是缅怀一阵,再熬过去,别开另一番天与地。
星阙见了亡母,作了道别,弥补了遗憾,按理也该放下过往、面朝将来了,却仍旧是沉默、发怔、郁郁寡欢。我知他仍在为差点致我死去一事负疚,加上得到又失去的母亲,差一步犯下大错的追悔,盛其煌因我对他的苛责,他已承担了与他这个年纪并不等同的苦难。
总被命运折腾到疲惫的我最为了解,人在愁苦时,只会想要独自一人放空神思,我偏是反其道而行之,陪他沉默在时光里,发怔在夕阳下,逼他忍无可忍时,先来与我说话。
只有当他想要说话时,才会听得到我在说话。
他说:“我不会想不开,你也不用成天盯着我。”
我单手支着护栏坐起,借势准备伸个懒腰,却先打了个哈欠,再定眼看去时,他也正拿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的眸子定定端看着我。
“不是只有你经历了重创,失去了亲人,我也心怀悲恸,至今余悸,久久不能平复。你独自一人时抒怀,而我……大概要在你身边,才能寻到内心的宁静。”
静默的对视里,他脸上倒无几分伤心的模样,片刻后微微转过头,面向天边,也避开了我的眼神。
他不说话,我也就不十分懂得他心里的想法,斟酌了会,道:“其实我和你一样,自小听了她不少事却从未见过一面,突然见到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论情生疏,也没有共同的回忆……好在我叫了她一声长姐,也不算留有遗憾。只是见过后更为她惋惜,如此练达世事、守正持重之人,不该是这样的命运……”
我观他侧脸神情黯然,但无几许变化,不像是在克制……如果不是因为辜媗的话,那就必然是因为盛其煌了。仔细算来,辜媗只是他念而不得的血缘上的母亲,伤心一阵也就过去了,但盛其煌才是那个自始至终陪伴着他的亲情上的舅父,亦师又亦长。
我半猜测半试探地问:“你不会以为你舅舅是因为我才迁怒你的吧?”见他回头来看,我便肯定了几分,继续道,“当然不是的,那都是因为他太在乎你了,可他差一点就失去了你啊……爱之深,责之切,正是他对你异常地看重——”
“你说的我都知道,”星阙终于说话了,在他最在意的话题上,异常正经地回道,“天地赐予我万物,父母施与我生命,莫问给与我照顾,除此之外,我就只有舅舅。他为我做的,远比你看到的、听到的要多,他能为我付出的,也远比你想象的要多。”
听着听着,我便听出了一股酸味。
他果然是在为盛其煌因我之故将他禁足而对我不满呢,不敢明面埋怨,就阴阳怪气地暗示着来攀比。可我也很无奈啊,我哪来的办法去左右我与他在盛其煌心中孰轻孰重呢。
“对对对,”我敷衍地顺着他,成全了他自以为是的优越,“我知道他把你看得如同他的性命一般重要。”
“而你在他心里已远远超过了他的生命。”
“哪有……”笑意忍不住浮出眉眼,我故作谦虚道,“不不不,你更重要。”
“睁目如盲。”
“什么?”我听得不是很清晰,一时没反应过来。
“没什么。”
我逐渐回味,不可思议道:“你骂我瞎?”
“我没这样说。”他轻飘飘道出一句,听来话外音便是,这是你说的。
可我瞪去时,他也只淡淡瞟来一眼,摆出一副与他无关的模样,教我窝火又无可奈何。我顾着辈分,念他心情,便双掌撑膝,蓄势与他论一论长幼有序之大德。不防他突然看过来,先发制人甩出一句“是因为你”,直弄得我莫名其妙。
“什么?”
“我说,”他的声音和情绪都高涨了几分,“你不用试探来试探去的,我的不悦,皆因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