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阙说,他的不开心,都是因为我。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我竟还觉得他颇得据理,可不就是因为我嘛,因为我在盛其煌心里比他更重要嘛。
心中滋滋得意,面上不动声色,我莞尔一笑:“我知道。”
“你不知道。”星阙断然驳了我的话,毫无征兆地,他的黑眸里伤心的情绪一泻千里,“你差点又死了一次……因为我。”
我:“……”
“下次,就算我真的要死了,你就看着我死,不行吗?”
“星阙……”我有些无措地唤他的名字,原来他还在因我差点死去而深深地自责吗?
不过,这话我一点都不爱听。
我忍不住纠正他:“我因你掉入陷阱不假,但最后我又不是为救你才死的,我那是为了整个澧城的百姓,你不要消减我的大义好不好!”
“你以后可不可以别再管我了!”莫名的自信让他听不进我的话,只顾自说自话,“我真的承受不了……你又为我死一次。”
“……”不是无言以对,而是沉默,感同身受的悲哀。
他早说过类似的话,在辛山的时候,我从桃花潭蟒妖口中将他救出,说到底也不是我救的他,但他还是那样说了——“不管大的小的,轻的重的,不管是举手之劳还是会让你涉入险境的,你都不要再为我做。”
现在我好像终于明白了一点他真正想表达的意思——不要为我而死,不要让我背负无法偿还的债而一生内疚。
因为我也是如此惧怕承担别人生命的重量,就像为我而死的何期。
可是,他真的想得有点多。正因为承受了这样的沉重和随之而来的压抑和苦闷,我才更不会把这样的沉重推给别人。
“不管你信不信,每一次我因你而冒险时,就真的只是冒险而已,我有更大的把握能活下去。”我望着只相隔五六步距离的对面静静凝视我的星阙,镇定地为这一次的失足解释,“这次真的是个意外,怪只怪我仗着一身本事而疏忽大意。但我若真地死了,你也不必太过自责,我这么做不止是为你一人。”
“慕析……”
本意是要他慧眼看世界,肉眼看自己,可深患多情之病如他,总易凭空生感动,只一瞬,双目复又炅炅。
我心中一顿,颇受为人长辈的慰藉,奈何杂思乱如落叶,在风中打着旋儿,缓缓落了地。
晚上,我回到下夭峰,看见何期的屋门仍旧紧闭,不放心,拉住一个经过的仆役,问何期是否用过食,他回答不上来。这里的仆役也是药童,更多的心思放在晒制和整理药草上。
我只好去敲门,却无人应,推门进去,才知他不在屋中。听此刻秋风萧萧,他一个没什么法力的人,不会觉得冷吗?
方才那个仆役出现在门口,出声打断了我的忧思,他说燕绥请我过去。此乃破天荒头一遭。须知,这位鬼医素来是不愿与我多说话的,确切的说,他对除盛其煌和蒙枭之外的人都爱答不理。
这个时候,他人在药房,捧着一本医术,全神贯注其中。仆役不敢出声,只领着我在门口等候,我可没这功夫,一颗心都已飞到不知何处的何期身上了,我挥挥手将仆役打发了,独自走了进去。
他听见我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只从书中空出一只手指向了桌上的一只黑檀木雕葫芦。
“这是什么?”我顺口问道,料想多半是药,打开嗅了嗅,果真如此。“治什么的?”
“你带回来的药,没有危害,但配方上我做了些许改善。”
我大为震惊:“这么快?”
他指的是我从金印茶室取回的药,虽然当时何期没吃药就醒了,但我还是不放心,临走取了回来,想让燕绥验下看有无毒害,没曾想他不但验了药,还帮忙改作,可见他着实是位外冷心热的鬼医。
“门主说了,不让耽误你离开兰烬山。”
“……”我一时怔住。
燕绥将书放下一些,将双眸微微抬了抬,露出罕见的戏谑之光:“没想到你也有被赶走的一天吧。”
兰烬山上下,高低尊卑不一,敢明里藐视我的,不过翁人饮与他二人而已。翁人饮阴毒之名名扬五洲,他对我客气才是怪事。而燕绥,来历不明,外界对他知之甚少,除鬼医外别无他名,见过方知此人孤高,凭仗一身卓绝医术,自比孤芳,不屑与千株万顷凡花相侔。
不过以前他也只是不睬我,而今是赤裸裸的耻笑我。枉我还因着手成春的医术和不分轩轾的医德,对他另眼相待了几度!
我不满地瞪过去:“我哪得罪你了吗?”
“严重了。”他摇摇头,并未承认。
若是之前,我断然容不得此般挑衅,跃跃欲试非得他打一场嘴架,但此刻,心事种种,愁上眉峰,只得诈哑佯聋,拿药走人了事。
可他说的话,我还是在意的……盛其煌当然不会赶我走,但他一直在等待我的离去……希望我留下,又做着我随时会离开的准备,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跟燕绥交代了这件事情的呢?
夜间微凉的风,荡除了胸臆间大半的烦浊。我回去取了件外衫,便去烙河岸边寻人。
何期起初到我身边时十分乖顺,凡我所言,皆是他的要旨,他吃我喜欢的食物,去我喜欢的地方,做我喜欢的事,打我不喜欢的人……主要是我极具品味,喜好皆娴雅脱俗,他自然就把我的喜好当做了他的喜好。
比如,水边。
不论是在浣麓山庄时还是跟随了外公之后,我修行的都是水系法术,因少时疏懒怠惰,不思进取,总琢磨着如何走捷径,以求不劳而获,故而有了个亲水近水的习惯,不论做什么,都喜欢在水边。
当然,事实也证明了,这做样没用。
人在水边,徒劳无功,人在水边修行,才现益彰。
兰烬山的神秘爬进了头顶长圆的月晕里,薄雾遮不住天幕盛满的无数光华,我用勉强的笑意欲缄重重心事,双目触及他的身影便觉安心。
他正躺在岸边看河上月,从贮金的动静中察觉了我的到来,微微侧了侧头,一眼望穿了我的来意。
“你是来和我算账的?”
我闷闷地不说话,心想,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