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来算账的,为着他骗了我,在如何醒来的这件事上。
我踩着已失丰茂的秋草走到他的头顶空地,一言不发地蹲下,去盯他在月下更为苍白的脸色。他的目光始终紧随我的身影,使劲抬眸来觑我神情,因费力而作罢,遂坐起来看。
“你不就是在这里等着我吗?你也知道我会生气的吧?”我不留情面地戳穿了他,“别的事我都可以算了,但这事你怎么可以骗我呢!”
我从阴间回来,入眼便是盛其煌的样子,心里记挂着他为我之死无限伤心,自得粗略地安慰一番,说几句话,抱上几许,实属常情。短暂相拥过后,我便推开了他,因为我没忘记还有何期要救。
我被盛其煌紧紧攥住,脱不开身,张口欲言,却先看见了他眼里的焦灼,面对他这番情深意浓的模样,我哪还说得出冲冲之语,遂特意放缓了语调,柔声以告:“我不走,我得先——”
声音戛然而止。见我突然不说话了,盛其煌眉眼之间又攒在了一起。“哪有不妥?”
“我……”我看了眼他,随即又被他另一边缓缓爬起的身影吸引了过去,“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这一句听来语气分外不善,我立刻噤声。
何期一边揉着腰,一边捶着腿,就这般冷嘲热讽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我倒是巴巴地等了你许久啊,可你呢,只顾调风弄月,竟是一点都不记得我了。你说我不自己想办法,难道还能指望着你不成。”
我大感冤枉,挣扎着为自己辩白:“我这不是起来了么……”
“对啊!你这不是起得来么!”
“……”我一瞬心会,暗自咬舌,辩无可辩。
他犹不顺气,啧啧道:“看你赖在他身上那么些时候,还以为你哪折了呢!我是着急又担心,却看你不哭也不闹,就知道是我想多了,你个见色忘义的家伙!”
此事真非我故意为之,那是气氛所致,但这个原因,我定是不能说出口的。但我的沉默并非因此,是为着我没有被他这番胡搅打岔而忘了他没有服药便醒过来的事情。
没有服药,他就醒了过来,这是事实。与之相悖的,就都是谎言。
当时按捺不发,是为顾他面子,可不是不追究。
“什么别的事情?你真多心,以前那些事我说过不止一次了,真不是我骗你。”他说道,却是一脸的自若,丝毫不因骗我一事心生愧意,对我的怫然熟视无睹,对我的谴怒静听无闻。
“休要打岔!我就只问今天这事。”
何期神色间渐起欣慰,定定看了我半晌,似要见证这须臾光景。气氛不可言说地沉静下来,使我颓然沉于其中,心绪迷惑。
“我没有骗你。”他说着,将手毫无征兆地伸过来,欲拍我的脑袋。
我忍了忍,终究没忍住,颜色甚恶地打开了他的手,并警告他。“好好说话。”
他不以为怒,颜色未改地强调:“真的。”
“……”我咬了咬牙,姑且忍下这盛怒,不教情绪出离我的初衷。
了解他为何说谎,以及他说谎是为了掩盖何种真相,才是我此刻最关心的事,其余皆可从略。
无法平息的怨尤心,难堪沉默。我忿忿道:“你当知道,不论前途何为,我都会与你一起面对,我决不会退缩,而你却在逃避,你究竟隐瞒了我什么?这段时日,你看着我担惊受怕、诚惶诚恐,就没什么要向我解释的吗?”
“说什么?说没有金印那颗药,我也能醒过来?”何期喟然一叹,点头承认,绝了我的不尽猜疑。“你忘了吗?那次你取药回来,我就和你说过的,只不过当时……你没信。”
我懵然回想:“……”有吗?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他一醒来便让我不要再找金印,也说过,即便没有金印的丹药,他也依旧能醒来。可是当时,我没有相信。
为什么?
因为彼时我已知晓,离体后他的魂魄能看见人世发生的一切,他说他跟着我去了澧城,也感知到了城主府内的法阵,应是实话。可如果他真的担心我,一醒来便会告诉我这些,而不是在我眼神逼迫下才说出。
而他甫一醒来时的样子,眼神闪烁不定,言辞间顾左右而言他,分明是在逃避……我察觉到他对我有所隐瞒,自然便把他接下去说的话当作了他的搪塞。
凤凰石他用一说,是搪塞,让我别再去找金印,才是目的。对此,我一度深信不疑。
所以在金印的法阵里,我与他的魂魄异世相遇,他又说了这样的话,我仍是没有相信。他用丹药将我引回人世,而后又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他用事实告诉我,没有丹药相辅他也可以回到人间。
自始至终都是我想错了吗?我自负地认定我所想,便不顾他所言,而他明知被我误解,也未曾对现状力求改变。
而他当时看我的样子……分明就是心中有鬼啊……
由此,我分外笃定:“你有事瞒我。”
“嗯。”何期应声,罕见的没有迟疑,“其实那颗丹药并非无谓,但对我确实没有多大用处。”
这一点,我早已料到一些,我点点头,示意他往下说。
“凤凰石承袭万古,是天地间最妙的聚灵之物,除了能育养元魂之外,也能吸聚游魂,编织残魄,不必灵丹,也无需妙药,只待一时片刻,我自可魂体归一。这是实话。”
我看着他的眼睛,将信将疑,暂不吭声。
“可那晚,你未等得及这片刻就已行至澧城,去见了金印,我不知你们都说了什么,可回来后你未做任何交代,所以我想,你肯定是有不能说的原因吧。然后,我就用了点时间去想,我该不该醒过来。”
我心中一紧:“……你说什么?”
“我猝然死去,且是横尸荒野,由是心怀执念,迟迟无法自渡,幸而我等到了你,看到了你因我而生的内疚、悔恨、自苦,更无法安心离去,所以我回来了。”
“阿婼,我从不求死后显耀于道藏,抑或名动于江湖,唯愿死得其所,不负活了一场。”
“我逆天搏命,得延残喘,也不过挣来一个朝夕殒灭的结果,但求朝夕之间,你能释怀往事前尘,如此,便是我的死所。可若因此使你遏止性灵,摧折道义,致你深陷险境,不容于天地,才是我万死难赎的罪过。”
“这般,我宁可自己重来没有回来过。”
他说,朝夕殒灭。
开了头,他便再不避讳,一句一个死。光是听着,我的心就像被钝刀割过,一阵一阵地泛着疼。
“我不会让你死的!”我再一次发誓,告诉他,也告诉自己。
他却用着无比冷静的声音说:“阿婼,我早就死了,你应该接受。”
我不接受!“既然你都死了,你早晚会死,你很快会死,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你回来做什么!”
“你又为什么在明知结局已定时仍尽力让星阙和他母亲说上寥寥几句话?”
我为什么那么做?为了弥补星阙自幼失怙的遗憾,为了给他一个机会……
何期微微笑着:“我回来和你道别,郑重的道别。”
眼泪不争气,簌簌落下,与之一道的还有我屏住的最后一丝信念。他都知道的,我和星阙一样,都需要一个和已故之人道别的机会。
我曾以为,我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可是——
“然后呢?”我问他。
“我有我该去的地方,你也有你该走完的人生。”
秋寒之气自我胸臆间嘘吸,经血脉抵达十指,我攥紧了他的手,分不清谁比谁更冷。“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你让我看到你醒来的过程,产生怀疑,追问你,得到印证,你让我知道所有这些事情,都是为了让我接受,然后……做好准备吗?”
一个向死,一个向生,我终究还是要失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