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为什么一定要失去你?
——你逆天搏到了半条命,难道就是为了来告诉我认命的?
——我不想失去你,哪怕不容于天地。
何期双掌撑于身后,歇倚着晚风,展颜望向了天空,他说出了藏于肺腑之言,里外通透,一身轻松。而我的心意却如药材煎熬,苦涩不绝,只因方才片刻之间,我已做出了此生最艰难的决定。
“阿婼。”他平静地唤我。
纵使满腹思量,也被一力压下,我淡淡应了一声。
他突然问了我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你喜欢他吗?”
我喜不喜欢,他不早就知道了吗?这般迷惑着,我仍是遥遥朝着上孤峰的方向,丝毫不向他遮掩我的心意。
我的心意,已然明确。在澧城塔下法阵之中,在我重新睁眼之时。
彼时极目四望,天地窅窅,犹如万古混沌时,难分阴和阳,不辨人与鬼。无边黑暗里,有少许幽光起,汇成一轮月,月下逐转昏冥,隐约可见五指,我又看到了辜媗。
她应是身陨,而我能看见她,怎么想都觉着我还没回到人世,反而是下了阴间。而她的目光从我身上略过,就像没看见一般,我张口唤她,却连我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我在那般境地里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若是连鬼魂都看不见我,那我又算什么呢?
一刹那,心生万恐,无复安然。
我更大声地唤,一样地徒劳,但见她周身显出一圈光影,背景像是夜晚的山林,枝杈似鬼影,幽暗如鬼魆,渗渗的让人心慌。
恰当其时,盛其煌的身影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便如在黑暗的狱间,得以窥见了煌煌灯火。
幻象到了此处,便有一阵沉重感突如其来,骨附入筋,极尽压迫,使我陡然掀开眼皮,看到了一双水色满溢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细碎的光,一瞬聚起,便是我的灯火。
由是我便相信了,世间灯火千万盏,总有其二会与我有关,一盏是我的家,一盏是我眼前的你。
盛其煌睁着双目,又惊又喜,音哑声却柔,低低唤我名字。我尚未回应,一旁为我默哀的星阙已扑了过来,凑到我的眼前,唤我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吵。我盯着他看了一眼,伸手将他的脑袋推开,重新看进了那双眼睛里。
泪水已退,痕迹仍在,我抚上他的脸庞,为他轻轻拭去。指下微热,而指端细凉,不禁使我想起方才与他阴阳相隔之时他的浓情哀意,和我欲诉不得的迫切心事。
他的手覆了上来,轻轻捏着,用他指腹、于我掌心,反复摩挲。
眼底含泪,心中感怀,口头跃跃,欲诉的心意在喉间滚了几滚,终是寻不到出口,只得生生咽了下去。我轻轻开了口,用最苍白的话说着最重要的事情——“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你就不要再难过了……
他仿佛被安慰,神情收了几分萧索和悲恸,微微扯了扯嘴角,伴着一声细微而绵长的喟叹将我拥入怀中。我依偎在他的肩头,虽看不见他的眼神,但我知那里有深切的不安,他覆着我的身体仍微微颤着,他依旧在紧张我。
像是在重复我的话一般,他一遍一遍地呢喃:“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微情细语、从略的动作,是他的克制,是他对我的珍惜。
还活着,多么慰藉,何其庆幸,几度徘徊生死门,那只拉我回来的手,是你的手。
我从回忆中抽离,诚实地说:“很喜欢。”
“我也喜欢。”
“啊?”我愣了一愣,渐渐咂摸出一丝不合时宜的情绪。先入为主的误会,脱口而出的情思,皆是窘迫。
他看着我笑了笑:“我说,兰烬山。”
我怀疑他在戏弄我,果断缄了口,转而在他身边草地坐下,望月不望他。但他的手还是闯进了我的余光里,指着天上让我看。然此时的我心中尚有杂念,心思无法集中,性情也就无比依顺。
云端月,似璧,雾里星,如织。
他继续说着:“我离开过,回来了,也许还会离开,深知世上事最难卜浮沉与生死,与其执着其中,不如放宽眼界。离天闱越近,星海越壮阔,处山中越深,耳界越清宁。双目辽远,心益清明,双耳阒静,心益清旷。所以我想,日后若是葬在这里,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就是不知道你家那位愿不愿意?”
我不接“你家那位”的茬,也不回“愿不愿意”的话,我只道:“等回来之后,你自己去问他吧。”
他微微皱眉看过来,立刻理会了我的未尽之言。“你要带我一起走?”
“对。”我不过主意方定,但说出口却异常坚定,“明日一早,我们离开这里。”
“可是——”
“不回芒城,”我打断了他的话,也打消了他的顾虑。“我们去忘川阁。”
将来事,犹未可期。眼前人,耽误之急。
忘川阁是位于人间的两界渡口。这一世,何期从那里来,如果说,人世间还有谁能解析何期的存在,那人必定是在忘川阁了。
说到底,何期不是辜媗,很艰难,但他就是回来了。而我也不是盛其煌,促使我踏上双修之道的因由,正是何期。
我要救他的心,一如既往。
何期的眼神变得很深很深,半晌,他沉声道:“你没听懂我的话吗?”
“执念若能一刀斩去,我又何必经年如履霜雪?”都说一贯好脾气的人突然发脾气,会让人害怕,我自不能免俗,但我也知他的弱点,吃软不吃硬。“你既自作主张要和我道别,那就要按我的方式来。”
他看着我,目露怔忡,不甘,却又无奈:“以前的你,可没这般不好对付。”
一颗心定了下来,他的口气无足轻重,本着礼尚往来的内涵,我回道:“以前的你,也不会如此逆我心意。”
“可是——”何期犹自挣扎。
“没有可是。”
“我和你走。”他说,顿了顿,“可是,我的身体和法力已至末境,无法瞬行。贮金将我带去澧城,差点带走了我半条命。”
“那我背你,不管多远多难。”
“真感动,”他这般说着,也确实露出了感动了神色,装得很像。“但是,真愚鲁。”
我:“……”
“去,用你的美色,跟盛其煌要辆马车。”
我:“……”
“还有盘缠。”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