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于音问,再见故人,似曾相熟,却也陌生。更遑论,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止十年光景,更有一场生死。
毋庸置疑,我早已不是十年前的我,褪去亲情上的懦弱,也就更无坚不摧。不得不承认,何期也不是从前的他了,十年一梦只是比喻,比喻远非实相,事实是,他死了一次,便将生也看淡了。
我明白,他的回来,不是真的回来,是为了再一次离开,让我没有遗憾、让他没有挂念,平静地离开。我也明白,大道之大,我之微末,何敢妄议生与死,可我总得尝试,哪怕希望微乎其微。
鉴于之前每次打算离开时总会被横生的枝节绊住腿脚,这一次我只与盛其煌做了辞行。他心中是有计数的,关于我的离期,他也已经准备好了,那副我撇不开面子向他讨要的车马。
细雨洗濯层峦,乱打了枝丛,清风不追尘土,轻抬了霓虹。
声声催急,声声如诉离怀。
何期说:“下雨了,要不明日再走?”
我说:“不。”
盛其煌说:“一路珍重。”
我说:“好。”
前途未仆,但这一次我是真的要离开兰烬山了。
我不止一次察觉到了,何期对兰烬山的喜爱和留恋,但我也知道不能再等,否则兰烬山就真要成他期待里的葬身地了。乘清风细雨,我欲执鞭起行,不料被何期从手里抢了马鞭。
“进去。”他对我说。
我有些迟疑:“你的身体……”
“难载法力,又不是不禁风力。”何期朝马车扬了扬下巴,不耐其烦且言简意赅地回道,“进去。”
此番不过是见他心情不明媚,做个体贴样子给他看,让他少些郁闷。他是知道我不会赶车的,他既要接手,我索性就甩手,再次看向仍殷殷看着我的盛其煌,心头暖意横流。
许是我甩手甩得太过干脆,何期怔了一怔,随后不轻不重地哼了声,先行坐上了马车前盘。我看看他,又看看盛其煌,一时左右两难。恰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喊,是星阙御剑赶了过来。
我不免纳闷,他不还在禁足的么?从何知晓了我将离开的消息?但转念又想,不管他从何得知,他敢公然违逆他舅舅的命令,只为在我离开前与我一见,这一点怎么看怎么都使我万分感动。
我小声叮嘱盛其煌:“你可不准因为这个罚他。”
他含笑轻点头,与我一道回头看去。
尚未落地,星阙便迈开了步子,一张脸无比阴沉,显是气着我不打招呼便要走,我默了默,悄悄退了半步。
“你伤还没好,要去哪里!”
声调比脸色更沉,但我并非不识好歹之人,仅从他的口气和表情来琢磨,严词存眷,善恶好坏,我尚能分辨。于是,我擎着一张无懈可击的笑脸相迎:“你能下得山来,想是不用禁足了吧?”
他整个人一顿,飞快瞟了眼盛其煌,目露忐忑之光,仅仅一瞬,他只将脖子一仰,更是扬声山麓之间:“你不用故意气我,别以为这样就能让我不问你为何不辞而别了。”
“并非是我故意不说,只是……”我故作为难地停了一下,他果然追问了句“只是什么”,我从善如流地回答他,“只是,你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星阙:“……”
经昨日之事,他应当更了解自己了,法力凑合、洞察不足、思辨勉强、定力堪忧,方方面面皆不能助我,何苦来管我的事情?即便他体会到了我想与他拉近关系的心意,但毕竟相聚少许,尚非亲厚,他总不能仗着是我的亲外甥就对我这位不难相与的长辈指手画脚吧?
我心里这般想着,嘴上却得饶人处且饶人道:“与我涕泗横流、依依惜别么?”
谁知话音未落他突然就将我抱住了,使我昏然莫解,又使我心头冒出一股离别酸。大约……他很是舍不得我吧。
这般自得其乐地想着,骤然听得盛其煌一声怒喝,向着他最宝贝的外甥。
“星阙!”
同时,盛其煌还将星阙从我虚虚拢着的双手之间扯开了。我看他踉跄站不稳,私以为我与他的亲近令盛其煌不满,吓得我欲回以一抱的手缩了缩。我一心想着要如何解释,没听清耳后的一阵杂响。
而杂响之后的沉默,实在诡异万状。
盛其煌看着我身后的眼神,也甚古怪……我的身后?仿佛有所感应,我立地转身,便看见何期晕靠在了马车门边,已无知觉。
这是第三次了,而这次我依旧不十分确定他是否还能醒过来。惴惴不安的时候,星阙在我身后道:“慕析你听我说,他是地狱回来的恶魔,你和他在一起会有危险的。”
我一掌打了过去,耳畔清闲的空隙里,先给何期喂了药。
没一会,星阙的声音仍在继续:“鬼魅已经查到他了,他远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中气十足的,显然那一掌力没打着他身上,且有盛其煌在,我也不可能真地打伤他。但我还是重复了无用的动作,不为伤其人,只为伤其心。因为我一直记得,我为霍焉伤他的那次,他受伤的神情。
当时我便察觉到了,他也许并非很在意我,但非常在意他在我心里的位置,我甚至暗暗发誓,以后定不会再如此伤他的感情,而此刻,所有这一切皆被我抛诸脑后。果然如段夜烆所言,我是个两面三刀的人,彼时的我多有天良,如今的我就有多可恶。
“我不会容忍你,一次次来伤害,我最好的朋友。”
星阙难掩痛心,仍欲宣言。“段魔头抢凤凰石就是为了他吧,你知道段魔头为了救他还做了什么吗?”
我凝结法力于掌间时,盛其煌的一只手横在了他的跟前,我看了盛其煌半晌,终是收回了法力,可我不能再任由他说下去了,唯有扬声止响,用这般不公的方式打断他的肆无忌惮。
“债各有主。”我张了张嘴,终于说出了藏在心里不敢承认的恶意,“需要凤凰石的是他,抢夺凤凰石的是段夜烆,但真正让你失去凤凰石的人——是我。”
当时,凤湖底下,我的法阵被破,并非因我伤心分神,只是想起了一些事,原本以为毫无关联的一些事,皆在那一刻纷至沓来,于是鬼画符汇成了清晰的图案。
段夜烆既知我的乳名,便也该知我的身份,可代表一个人身份的难道不该是他的姓氏么?且,阿婼这个名字,对于来到外公身边的我来说,很是尴尬,早早就弃之不用了,除了长年不见的母亲和长兄,只有何期如此私下唤我。
于是我想到了何期在阴墟境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日后如遇难解困境,就去暝——”未尽之言,我懂,我早已知他离开了我之后就入了暝煞岭。只是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未把话说完,没有说清楚让我去找谁,而我也从没想过要向魔修求助,便把这句话给遗忘了。可那是何期啊,处处为我着想为我筹谋的何期啊,拼了我多少年的努力他多少年的等待才有的说话的机会,他怎可能白费了来叮嘱我不重要的事呢。
或许他那句话就是说完了的。找谁都不要紧,只要去暝煞岭,我总会见到他的主人,段夜烆。
所以,当段夜烆开口喊我“阿婼”时,我就隐约猜到了他和何期有关系,以及他夺取凤凰石的用意。
心头的一点窃念,经久不死,死而不僵,蠢蠢欲动地驱使着我,在明知星阙赖凤凰石以生存时,仍是做了那背信弃义的小人。
“当时,并非因为我能力不及,才被他逃走,而是我打开了法阵,亲手放走了他。”
我转了目光,去看他身边一直沉默的盛其煌。
我们仿佛站在独木桥上,他在那头,我在这边,他的身后是星阙,而我在何期跟前。往前,避无可避,只能后退,退回安全的位置。
也是遥远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