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潇潇,风瑟瑟,秋色戚戚。
也或许是心情使然。
人还是不能做坏事,未必遭天谴,但报应不爽。终究,我们还是走到了这般难堪的境地。
何期喘了口气,睁开了双眼,他在缓行的马车上醒来,以沉默来回馈我的不问。他坐到我的身边,接过了马鞭,与我一道惆怅这沉沉的秋气。
经停澧城,街上少了许多城民,多出一些山鬼,敏锐如何期,他问我,盛其煌可能要统辖这里了。大概是吧,虽然他对积累地盘没有兴趣,但也不会眼看着澧城生无主之乱。
何期高高挑起眉稍,冲我似笑非笑地白了一眼。我蹙了蹙眉,却见一山鬼认出了我,上前来行礼,自报是魉君手下。我听了一阵心烦,但还是顺嘴问了一句澧城现下之景。坏与更坏,多少都与我有关。
好在盛其煌干预及时,城主之死并未带来人去如鹜、内溃似沙的重创,一边是金氏家族紧锣密鼓地内选新任家主,也即澧城的城主,一边是山鬼在城内搜索趁势闹事的宵小之徒,保城民得免祸乱死亡之苦。想必不用多久,澧城就能重新安定。
金氏家族冷漠习性,盛其煌的治下之术,都由此可见一斑。
这个魉君手下很会做事,殷勤地带着我们去吃饭的地方,我只瞟了眼对面的铺子,不多久他又端着满满一盘的烤羊肉串回来了。我笑着夸了两句有前途,他也就笑嘻嘻地下去了。
何期眉尾一吊,又用那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来看我。
我皱眉道:“有话就说。”
他抚着眉笑了一阵:“我对你无话可说。”
我:“……”
何期的胃口浅了,只动了几筷子,之后便看着我吃。怕他等不及,我就加快了动作,却又被他无情嘲讽。对的,嘲讽,他笑得坦坦荡荡,我也就听得真真切切。
我气得摔了筷子,拿起羊肉串回了马车。
按着何期赶车的速度,半天才不过出了百里地,连下一座城都未到,我们只好在一个小镇落脚。小镇之小,竟找不到一串烤羊肉,为此我很是郁闷。
何期递给我一串冰糖葫芦,我抬眼去看,没有动。他带着几分疑惑问我:“不喜欢了么?”
一瞬跳转到多年以前的意绪来不及回归,我仍带着那时的情绪:“……不是。”
何期说的没错,我确有执念。这个执念关于他,也关于我。
那年那夜,灯火未曾停歇,烟花不知疲倦,丝竹送走倦游客,月影留下只影人,一城皆醉,满目阑珊。
我再也没有等到那个去给我买冰糖葫芦做贺礼的人,从此我的梦里就有了等待,潜滋暗长,化作了执念。
此刻,异城街头,弦月之下,他递来冰糖葫芦,今生续接前世,冥冥中我就有一种预感,何期,何期,你不仅是我的遗憾,也会是我的救赎。
我缓缓接过,捏着冰糖葫芦的细柄。“何期。”
“嗯。”
“你的执念是什么?”我望进他的眼睛,那里有一片云海。“困扰着你,使你魂魄盘旋于地府,无法自渡的那个执念,是什么?”
他一时失语,不是心里门清的沉默,更像是从来没想过的茫然。
我也就不再问。
我们默契地遗忘了这个话题,也不约而同地选择回避。我们奔波在路上,也奔波在共同的回忆里。我们都妄以交情摩拭意志,为着对方好的目的。我们都心生惶恐,为到不了的对方的心底。
远路风尘,何期刻意放慢了行程,抵消了仆仆身劳。我念着他的不堪疾驰的身体和坚如山岳的自尊心,未多言一句,只沐在衍衍清风里,安静等待旅程的尽头。
身,行往远处,心,滞留原地,我把心事重重送入风里,不知能否吹到盛其煌的耳中?
但,肯定吹到了何期的耳中。
他又笑了,并不吝指出笑处:“这会儿叹气,不觉得晚吗?”
“……”我大概知他所指何事,却又不十分清楚他为何有此一问,到底嘴皮子功夫稍逊他一筹,我决意缄口,不叹也不说,
他果就自讨没趣地消停了,直到晚上。
我们到了舟行山,越过天堑便是元洲仙道的底盘,芒城便在那里,来时,我过家门而不入,去时,依然。想到这个,我又悠悠叹了声气。
这次何期没再取笑,他大约也猜到了我为何而叹息,也陷入了黑夜勾起的无尽愁绪里。
我们住进了山下的客栈,这里妖魔气息混杂,冥冥之间殊有感觉,总有目光若有似无地扫来,或好奇,或别有用心,可定睛追过去时,我总是一无所获,屡屡不得其迹,不免怀疑自己疑心作祟。
深夜之时,门口窗外隐约有动静一闪而过,我瞬行意欲截取,可门外一片漆黑,渺无人迹。但这一次我确定不是我多想,因为贮金也被惊扰,悬停在何期的门口,迟疑于方向。
何期推开门出来,问我发生何事。我想起星阙对我说过兰烬山外魔界之内有人一直在追查我,我曾怀疑那些人是外公所派,那时我与魔修一道,他们有不与我正面的理由,如今我已孤身上路,为何还是不现身?
我咽下怀疑,看了眼他窗户纸上被贮金戳穿的孔,叹道:“得赔钱了。”
这家客栈挺有名气,名唤“如归”,我少年时便有听闻。传言它的前身是坟场,一场泥石流自山顶滚落,铺平了坟头,长出了青草,蔓延了浓郁山色,本地乡民无人敢近,倒是外来客观其风水,说是宝地,遂建屋其上,做客栈生意。
岁月弥久,人的记忆越单薄,客人渐多,名气越为人所知,加上数代扩建,慢慢地,成就了今日这番面貌。它已不仅仅是一家客栈,更是一座以客栈之名行万事的私人王国。
如归客栈,有“宾至如归”之意,但其实根本没有人从坟地出生,更没有人会盼着葬身在此。哪怕,死从生来,死亡是宿命。
朝朝暮暮山色如新,往往来来人事不记。这座客栈更像一处关津,接纳了人世放逐者,摆渡了天涯逃命人。
可就是这么个能容下极善极恶、极美极丑的地方,偏偏就容不下我。
掌柜微笑着对我说:“客官,总共二百零二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