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珠一僵,盯着何期手下那团看不见的空气,幻想着那个小孩的样子。
张老爷心广体胖,大腹便便,看不出年轻时的样子,毕竟金印那么个面若桃花的美男子变胖之后,除了胖,就只剩下丑了。张夫人蒲柳之姿,不经霜打,但模样周正,轮廓柔美。他们的两个女儿,大一点的,长眉秀目,模样可人,小一点的,平平的就有些让人失望了。
莫不是,小时候长得丑,长开了才好看?
我若有所思地盯着这个幻想里的丑小鬼,问何期:“你问问他,多大了?”
他刚把头转过去,什么都还没说,就又抬了起来:“三岁。”
可见,这丑小鬼能听到人话,只不过我看不到他。我默默了往何期背后移了半步。
“我上次来驱邪时,他还不在这里呢,这才几个月啊,就多出来一个三岁小孩?”我有些想不通,便也有些不相信,“你且问他,他怎么死的?”
何期专注看了一阵,转而对我摇头。
我心里顿时沉了一沉:“他不知道自己死了?”
何期道:“应该是的。”
也是啊,死的时候也就三岁,还是个不知事的年纪,估计死得稀里糊涂,或许连自己为什么会死都不知道。
命运大多非人力所致,天命之下,夭折之象,总能牵得人的几许怜悯。
一会儿后,何期接着说:“他生了一场病,睡了一觉,起来,他的父母就都不认得他了。家里还多出两个从来没看到过的姐姐。”
我叹息良深,心绪添愁。他不认得他的两个姐姐,说明他在张家大女儿出生之前就死了。他的死估计和他生的那场病有关,只不知,他的魂魄因何被困了那么些年,直至近日才在张府飘荡。
他也不是厉鬼,他只是一个对父母的关爱和怀抱念念不得的小孩,以为父母有了别的孩子就不要他了,所以才会停在此处。可他到底还是个小孩,他很弱小,他的感情也很弱小,他不会因为执念变成厉鬼,也不会一直滞留在此。
其实,根本不用我做什么,丑小鬼马上就会魂归大地,消失在张府。可问题是,我若不做什么,鬼邪之状仍在,我也就拿不到赏金了。
这般为难地想着,我的手指已经动了,往生符在我指尖以金光呈现,在昏暗的廊下迸着夺目的光华。何期突然站了起来,伸手向前,欲抓住什么似的,终是垂下了手。
往生符落成在手心之上,我问道:“他人在哪?”
何期不说话,将幽深的目光对向了我。
我不明所以,以为他没听清,重复了一遍问:“我问你,那只小鬼逃哪儿去了?”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唬得我一愣,而往生符的金光便从我的掌间缠绕上了他的胳膊,似触角一般扎进了他的躯体,融进了他的血肉。我瞬时大骇,立刻收手,尚在他体内的符文得不到法力的供给,很快也就消散了。
我抓起他的手反复检查,见未损伤丝毫,着急纷纷化作了愤怒,我一把仍开他的手,大声呵斥:“你疯了吗!”
他疯了,他明知自己不同于人世之人,居然还敢触碰往生符咒,差一点他就要真的死在符咒里了,也差一点、差一点他就要死在我手里了……
何期笑笑:“跟我来。”
我暂时翻过这桩令我心有余悸之事,追在他身后而去。渐渐地,我发现他是朝着前厅的方向,而前厅正是张家人聚集之处。未至门口,何期已停下脚步,他眸光所聚之处空无一物,那无疑就是那丑小鬼的位置了。原来,那丑小鬼不是逃跑了,而是被欺负去找爹娘了。
可他碰不到他的爹娘。这处已被我画了符咒,他只能站在门口,站在一个很近的位置,却等不来一个期盼之中的结果。我不再迟疑,开始吟唱起咒经。
“阿婼。”
何期又想阻止我了,我忍道:“做什么?”
他轻声说:“等一等。”默了片刻,语气中带了丝恳求的意味,“再等一等。”
这叫我如何拒绝。我心头一软,未及想得明白,手已放了下来。我问他:“你在等什么?”
他却不再回答我了,一双眸子紧锁着前面,浑身溢出孤寂而悲凉的气息。是什么刺到了他的心骨里,教他痛,教他苦,教他孤独成灾,教他累累若丧家之犬。
大概是感同身受。
也许是因为长久以来何期异于常人的孤独,让他对丑小鬼倍感亲切,也许是因为唯有他才得见丑小鬼的无助,而让他觉得必须伸出援手,也许是因为他的良善和他的情难挣脱,无法无视一个稚子的悲惨遭遇。
人世的悲欢大不相同,没有同样的境遇,便没有同样的感受,所谓感同身受,更多的也只是,我很同情你,仅此而已。
但明显何期对他不止是同情。
我冷静道:“你帮不了他。”
“但你可以。”何期转向了我,双眼殷殷有光。“用法力强行超度他,你也还是会有被发现的可能,不如换一种方式吧。”
我叹了叹,问道:“什么方式?”
“了却他的执念,让他在父母的怀里,安静地离开。”
我怔了怔。何期一直是个外冷心热的人,他会这么说并不使我诧异。只是,我穿过黑夜看着前厅里那和睦依偎的一家四口,那里还有丑小鬼的位置吗?
已经死去很多年的长子,以鬼魂的形式回到他们身边,难道不会不寒而栗么?冲克岁君以致家宅不宁、屡犯邪事,都是由他们已故的家人一手造成,他们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吗?
万一他们害怕了,不认了,甚至驱赶,那就不是了却执念,而是加深执念,更无法让小鬼早日进入轮回里。
“何期,你在赌。”
何期颜霁:“亲情不是博弈,是救赎。”
可笑!胡言!我当下便欲反驳,我的的遭遇难道不是最好的反驳吗?天下多有不是之父母,无良之手足,若要以一句血缘以偏概全,才是荒唐了。
但我忍住了,如果随心所欲地去反驳,只怕何期又要因我的遭遇而自责了。
我说:“好,我们试试。”
我与何期走进了前厅,将丑小鬼的存在、身份、特征、说过的话,向张家上下一一详告。张老爷在短暂的错愕后开始四处张望,张夫人甫一听到便蓄起了泪,两位女儿紧紧抱在了一起,又是震惊又是恐惧的,尤其在何期向张老爷指明丑小鬼的位置后,她俩更是连退数步,如避蛇蝎。
好在,不接受丑小鬼的人,都是无法用举动伤害到他的人。
在何期的指引下,张夫人的手抚摸上了丑小鬼的头,丑小鬼的脑袋如愿趴上了母亲的膝头,父亲也注视着他,用满满的爱意和怜惜。这一刻,是他们一家三口,是丑小鬼心里的家。
过了许久,也许没有许久,何期和我说,丑小鬼走了。
张老爷夫妇相拥成殇,我同情之余还很头疼,寻不着机会开口要赏金,等了又等,悲哭不停歇,我只好悻悻然作罢,与何期先行离开这里。
走出后再回头看这一家人,我百感交集:“你赢了。”
“我说了,这不是博弈。”
魆地一声,伴随着何期的这句,穿风而来。我微微蹙眉,内心似被揪着一般,皱褶而不安。
何期问我:“怎么了?”
我回答不上来,只摇了摇头。又走出一段,在离大门尚有数丈距离时,我停了下来。何期知道我在冥思,安静垂立于一旁,也将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向我所视方向。
渐渐地,冰霜结在了我的眼底,我盯着风中摇晃的张府,说:“活,还没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