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期不解:“还有疏漏?”
我拧眉,心底发苦,厌厌情意难纾:“也许,我们误会那小鬼了。”
修行者的法术的确对鬼邪大有力所不及之处,同样的,鬼邪对人的影响也很有限。魂魄确有力量,这种力量与生前的法力、体力、甚至情绪有关,丑小鬼自当是没有任何力量的,他只有情绪。
而鬼邪作祟,便是魂魄的坏情绪作祟,牵挂、担忧、焦虑、哀伤、生气、嫉妒、耻辱、恐惧、愤怒、仇恨等等,皆可化作无形之力,作用于人。
我一度以为,丑小鬼牵挂父母,嫉妒手足,现状堪忧,度日焦虑,种种情绪,如火烈烈,如风切切,虽无歹意,也无恶心,无意中却使得张老爷梦魇缠身,张夫人元气将衰,张家二女被心魔蛊惑夜夜梦游。
这是唯一的解释,直到这声异响。
其音凄厉,然细若寸针,其声肃杀,却微不可闻,似风从草树来,也像风回廊檐。
只是其气含阴杀,似无限远处的战场上,嘈杂不息的戈戟之声,融成一点、一瞬、一鼓哀风。无端却思量,有因而生恐,由是,不好的预感在脑中盘旋。
然后我就记起来了,这一微末声响,似曾相识。在当时金印的体内,辜媗的魂魄作响警示于我。
这是魂魄能发出来的声音,所以,这偌大张府里,还有另外一只鬼。
我们没有打扰张家人,独自在附中搜寻鬼邪踪迹,张家下人早前看到他家老爷对我礼遇,无一人上前阻拦。也可能是因为他们知道府中有鬼邪,也知我们是捉鬼之人,不敢如此。
月下朦胧,四下无声,这只鬼聪明得很,一直与我们捉迷藏。耐心耗尽,我沿途布下驱鬼咒术,一点点缩小它可容身之处,让它避无可避,被我们堵在了壁角落头。
何期说,那是一只女鬼。我对着墙角问:“你是谁?和张家人有何关系?为何生怨在此作祟?”
等了一会,我觉着足够这鬼回答完了,却不见何期给我转述,故以目光询问,他只朝我摇摇头。
我皱眉:“没说话?”
“一个字没说。”
我怒了,冲墙角那处施压:“问你话呢!没听到吗!”然后看向何期,他依旧是摇头。
呵!想不到,这鬼没了骨头,居然还挺有骨气。可死后的骨气,顶什么用呢?
五指收拢,压力骤增,我就不信她能撑得住。正是宣威之时,何期又一次阻止我施法。我斜睨了他一眼:“你——”
“她好像不会说话。”何期抢先说道,“这个时候连一个字都不骂的,只可能是说不了话了。”
我狐疑未决,但也不好再下手了,便问:“字可会写?”
何期看着那头,认真给我解读:“她会。”
“那就写字。”
说着,我将之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片刻后,何期缓缓开口道:“她叫林五娘……是张府小公子的奶娘……”
“什么仇什么怨?”我催促道。
“弃子、杀生、诋毁。”
我越听越不对劲,拉了拉何期的手臂,他的目光转了过来。我说:“你直述即可,不用概括。”
他怀疑:“你听不懂?”
可笑!这话我能听不懂?我是怕……接下去他说的话,我会听不懂。“我怕错过细节。”
他淡淡笑了一下,仿佛洞察了我的心思,却又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很多年前,张夫人带着小公子和她回了张夫人的娘家,南下途中,经停一个瘟疫横行的村庄,短暂停留离开后,才发现小公子不幸染上了疫症。他们被附近的村落驱赶,无奈,她只好抱着小公子又回到了那个几乎全村人都患了瘟疫的村庄,而张夫人则赶回她的娘家求助。村庄被封了,外面的人不肯进,里面的人不能出,没有药和食物,就只剩愤怒和绝望。小公子很快因病危而夭折,而她也因照顾小公子而染了疫症,加之食物越来越少,她日渐食不果腹,生生被饿死了。”
“他们和无数鬼魂一起飘在村子上头,等张夫人来带他们回家。日复一日,村庄里的人死光了,围栏被撤去了,房屋被一把火烧了,那个村庄也就不存在了,那些等待他们死亡的冷漠自私的人啊,不约而同忘记了这件事。等了很久,他们一直没等到张夫人,而小公子哭着要回家,她就只好先带小公子摸路回去了。”
“她不熟路,辗转数地,艰难归乡。那时,张夫人已经回到张府了。她以为是他们在那处村庄和张夫人错过了,夜里想给张夫人托梦,却从张夫人的梦话里听到了一点形如鬼胎的眉目。她按捺了一探究竟的心,开始留意府中下人们说话,才得知张夫人回来的时候远比他们离开之日早,张夫人根本没有去过那个村庄,也没有管过他们的死活。甚至,张夫人还将她污蔑成了偷走孩子的歹人。”
“她的儿子早夭,她就一直把小公子当做亲生的儿子来养。她这个奶娘尚且能生死不离,而他的亲生母亲却将他抛弃了。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她都不会原谅抛弃亲子的举动,她会让有罪之人承受应有的惩罚。所以,当年她展开了报复,夜夜入梦折磨,后来张老爷找来了驱鬼师,一个对驱鬼之术一知半解的驱鬼师,他以为将他们驱散了,但其实她和小公子就被镇压在了这片土地之下,暗无天日袭来,便以为是一切的结束。”
“然后,一晃便是这么多年。直到半个月前,一场地震将镇压他们的法器震裂了,他们才得以重见天日。往事不忘,报复便不止息。”
故事能说完,悲凉道不尽。
何期已默然,我知他又开始易地而处了,幻想自己成为林五娘,将别人的铺天盖地的悲惨纳入自己的胸怀,何必呢。
我降伏自己的恻隐之心,冷静后问:“即便你说的真实,但这也是你与张夫人之间的恩怨,与旁人何干?”
“这个家里,没有谁是无辜的。”何期断断续续地说起,“当年张夫人的梦话她既能听见,作为枕边人的张老爷难道还会听不到吗?张老爷早就知道了一切,可他什么都没做,甚至他怀疑那时的鬼祟是小公子的时候,也是他亲自找来的驱鬼师。他为什么会对毒妇容忍,都是因为张夫人当时的肚子里已经有了大小姐。他为了另一个孩子放弃了这个孩子,他就是个伪善之人。至于二小姐,那是个聪明的孩子,在这次鬼祟出来后,听说了当年闹鬼的事,去问张老爷,张老爷用张夫人当年那套说辞来应付,二小姐听后不住的抹眼泪,为未曾见面的兄长难过,当时她在一旁看了,还真以为那孩子心底善良,可背过身后她就看到了那孩子变了脸,甚至出门后还说了句,‘幸亏他死的早’……”
直到此刻,胸中云雾才净,之前所有牵强附会的解释,全都有了清晰的因由。
所谓的鬼邪不是丑小鬼,而是眼前这位林五娘,有心,有力,有仇恨,可使张家上下无宁日,伤其神,损其气,坏其意绪。也是这只鬼,生而为善,死却无人悲。
她不是恶鬼,我不会镇杀她。
但她是鬼,我仍要超度她。
我只能——
我扬声喊她的名字:“林五娘,说出你的遗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