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林五娘所述未详尽,但我观她的怨念并未深刻,她所行鬼邪更多的也只是拷问人的良心,折磨人的精神,消毁人的意志。
未尽穷凶之事,当非极恶之人。愁眠不安于内,也还余有良知。
廿年朱颜已改,一门心思未变。一朵花的执念尚且能让它开败盛衰,周而复始,何况痴人之执念,实在是可怜。
我欲用与送走丑小鬼一样的方式,化去她的执念,助她走上轮回。
我问她的遗愿,她说,她要公道。
一个深感被抛弃、被辜负的人,当她有机会可以还击时,所求的也仅仅是一个公道。可是,得到应有的公道,有时也并不容易。
公道存在于局内人的内心深处和旁观人的眼耳之间,局内人可以说违心之语,旁观人可以假装看不见。
我也可以选择不去看林五娘的委屈。世上之人,一路走来,谁还没有几分委屈了?但我不能假装看不见何期对这事的在意,世上那么多人,我也只有一个何期而已。
千般思量,皆沉着在肚。
返得前厅,张家大小皆在。张夫人已止了眼泪,正靠在张老爷怀里抽噎,张老爷的眼睛红肿,是悲伤留下的痕迹,他们的自私是真的,他们的悲伤也是真的。张家大女儿始终皱着眉,没有多余的表情,小女儿本是面无表情,但听过林五娘的话后,便也觉得她的冷漠,甚至幸灾乐祸,都有蛛丝马迹可寻。
张家小女儿先看到了我,对我等去而复返深感狐疑,露出了和她姐姐一样的神情,皱眉。
“慕大师。”她喊了我一声,其余人也纷纷看了过来。
我撇撇嘴,为着她这一声不怎么悦耳的称呼。
凡人对于我等修行者的称呼总是千奇百怪,几乎从不叫“修者”、“修人”、“修士”,更听不见“仙主”、“圣主”,最常见的是“大侠”或者“少侠”,没见过世面的就称“神仙”、“仙家”、“仙人”之类,但像张家小女儿这般脱口便喊“大师”的也是少见。
大师一般是各大领域中造诣极深、声誉极盛之人,比如文学泰斗潘庄大师、妙应谷谷主妙应大师、大觉寺住持延晦大师。能被这般称呼,按理我该诚惶诚恐且窃喜着才对。可是,近些年,被称大师的还有一类人,江湖术士。
术士者,有方之士也,上至研究命理、探讨术数,中有阴阳五行、八卦易数,下可预卜前程、炼丹采药,总能以一技之长造福一方百姓。像潘庄、妙应、延晦,也可称作术士,他们是得大道的术士。但也有些术士入了江湖,以星命、测字、卜卦、星相预兆人之吉凶,被凡人视作玄学,看似高深,却是行卖技敛财之事,实为江湖骗子。
术士原本并无贫与富之别,只是其中有些人入了江湖,染上了金钱色与铜臭味,便也有了贵与贱之等。
虽然我现在所做之事与江湖术士一般无二,人也确实有那么些些爱财,但我与他们还是有本质区别的。我绝不是迷而失道之人,财富、权力、声名,都无法使我迷失。
至多是人在困顿时不得已而为之的、无法动摇本心的、有别于歧途的、能屈也能伸的一小段歪路。
张家小女儿叫我一声“大师”,我立时觉得我的名声都臭了,虽则我素来对那些虚无之物不甚在意,但心下还是有些难以言明的不悦。
张老爷松开了张夫人,上前来问:“慕少侠?可是可还有别的嘱托?”我将目光收回,对上他的,尚未回答就已见他眉目间浮上恍然,轻轻地“哦”了声,“是张某疏忽了,这便将酬金奉上。”
他作势要喊人,我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其实他能想到这层,我已颇感欣慰,但我也知,再过一会,或许他未必还如这般心甘情愿地将酬金给我了。
我不动声色地略了张夫人一眼,复又看向张老爷,道:“不急,受贵府所托之事尚未完成。”
“少侠这是何意?”张老爷一愣,逐显愕然,“还请明言。”
“明言?”我笑了,“当初张老爷你也没和我说过府里有两个鬼啊?”
张老爷面上微微露出了讶色,喃喃地重复道:“两个?”
“就是二十年前,你找来驱鬼师想要驱走的那两个,可惜你找了个庸人,没办好你交代的差事,估计也不知道他封印到地下的鬼究竟有几个。”也是活该张老爷有此一遭。出手这般不大方,也难怪那些贵的江湖术士瞧不上。
就算我鄙视那些江湖术士的人品,但也知每一行每一业都有它的行情和准绳,与声誉满亏、能力高低、品行优劣息息相关。
廉或许有廉的无奈,但贵一定有贵的道理。
“其中一个……”我环视众人,缓缓将目光停在张夫人身上,“就是你当年丢掉的儿子。另一个么,张夫人还猜不出来吗?”
张夫人杏眼圆睁,掩唇失语,便似到了动情之处,双目欲湿,旧痕新泪。
这番变化,任是谁都看得清楚,想得明白。张老爷的担忧不似作伪,一声“夫人”道尽了半生相濡以沫的温柔。另有一声厉叱爆出,是张家大女儿站了出来。
“你太无礼了,怎能这样对我娘说话!”
这小姑娘唬起人来一板一眼的,真逗!我微微一笑:“站一边去。”她自是不肯,仍要说些什么,被我眼尾一扫,便噤了声。那是凡人对修行者天生的畏惧。
我想了下,便扬声起韵:“二十年前的那场瘟疫——”
“慕少侠!”张老爷打断了我。
我没理,继续:“代替了你在瘟疫村用性命守护你的儿子,反手就遭你以怨报德,遗臭至今,那个被你辜负了的人,你当真忘了吗?”
“慕少侠!”这回,张老爷挡在了张夫人跟前,目含警告,想必心中已对我大为不悦,张口便是逐客。“酬金我会让人明早送到慕少侠的住处,夜深了,请回吧。”
“我要做的事,还没结束,我要说的话,你也最好别打岔。”
张老爷犹自气怒,幸得张夫人拉扯,免遭了一番唇枪舌战。她怯怯地看着我,那眼神,我熟悉极了。以前,那些和我打过架后、终于明白到打不过我的人,都会这般用惊恐的眼神望着我。
“她叫林五娘,你已故儿子的奶娘,她——”我一顿,张夫人的眼神也跟着一跳,我凝着她那张几欲褪尽血色的脸,道,“正在这里看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