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五娘是如此的可怜,她本乡野村妇,无识无学,而淳朴仗义,得张夫人赏识,谋了份好差事,投以忠诚答谢恩情,不料一场变故,尽失所爱、所信,但又幸好,所遇之人未有大恶。
张夫人又没那般可恨,她袖起微芳,腹藏诗书,本是体面仪容,却做了恶浊之事,成了腌臜之人。她如此软弱,一心逃避过去的审判,她又不那么软弱,自套刑具,受尽良心日日夜夜的折磨。
那个孩子,以张家大女儿的身份,挡在了张夫人身前,逞强作威厉之状,让张夫人看到了孩子对她的爱,也让林五娘看到了张夫人对孩子的好,如此,既是林五娘的安慰,也是张夫人的救赎。
不相爱而生怨,相爱而消怨。那个孩子,是她们共同的孩子了,因为对孩子的爱,恩怨扫空,一段参差过往也随之而终。
月不语,风叹惜,远山寥落,独自沉寂。我在风里,和着风声,不禁唏嘘感慨:“可你还是没说,你最后的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在匪乱和瘟疫后出生的孩子,本该被寄寓希望,可张家的那位二小姐,偏像是活在黑暗里,无时无刻不在觊觎着别人的光明。”何期也是一叹,“只希望张老爷夫妇及时醒悟,不要为了一味的弥补而不去正视另一个孩子。”
有很多个孩子的家里,父母往往做不到真正的公平,被偏爱的总是天真,却不知无邪的笑容也能伤人,伤害那些被父母忽略的孩子们。
很小的时候,还在浣麓山庄时,也许辜嫃耿耿于怀的是虽死犹生的辜媗,但我最讨厌的人却是辜迅。父亲从来不逼他修行,母亲总会答应他的要求,也许我又哭又闹都求不来的事,他一句话便能让父母改变主意。我又不像辜嫃想法成熟,一边艰苦修行以求达到父亲的期望,一边又照顾幼弟得到母亲的嘉许,我只想将他得到的都抢过来,据为己有,为了挨了不少责骂。
所以,在后来母亲问我愿不愿意和她一起离开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那是我第一次撇开辜迅独占母亲的机会。所以,当年我初到芒城,一眼便喜欢上外公,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他的身边只有我。虽然到了最后,母亲还是离开了我,而我,也离开了外公。但细数来,我最快乐的日子,都在芒城。
银两落空,白忙一场,致我兴致缺缺,连夜宵都无法将我打动,回到客栈后就一头栽进了棉被里。
夜里,又出现了那个梦,我从阴间回到人世短暂的黑暗里做的那个仓促的梦。深夜,月影,山林,微风,辜媗,盛其煌……因是第二次做这个梦了,我对梦境熟悉,便也心无旁骛,只去看盛其煌的眼睛。尚未看得分明,梦境便已散去,依旧仓促。
醒来,时辰已晚,何期不在屋里,我饥肠辘辘,后悔没吃夜宵,只得下楼觅食,果见何期已坐在靠窗位置,点好了饭菜在等我。我眼睛一亮,肚子叫得更凶,颠颠地跑了过去。
以往他便是如此,总能先我之忧而忧,与我之乐同乐,比旁的奴仆更得我的心意。别人笑他笼中犬,我赞他是肚里虫。而今,我看了一遍席面,都是我爱吃的,对于他越来越能找准自己的位置这件事,我很是欣慰。
我拿起筷子,随口问道:“你怎么都不叫醒我?”
“你没睡醒是什么样子,你给忘了?”他拿汤勺舀鱼汤,翠绿的葱花衬得汤底浓稠,他将那碗递到了我面前,食欲被香气勾动,我扬起一抹微笑,聊表对他盛情的感谢。谁知碗虚虚一晃,准确无误地错过了我举起的手。
何期连连啜饮,半碗见罢,才抬起头来看我。“我可没忘。如今我这副身子骨,断然是挨不住你一脚抛开了。”
我撇撇嘴,自己动手。
被宠溺的小孩,谁还没点坏习惯呢?那时他刚成为我的奴隶,还不是我的朋友,刚到我的院子,还不知道我的脾气,被其他怕了我发起床气的婢女们遣了来,没睡醒嘛,我自然是不认人的,伸腿就是一脚。我院子里的婢女都结实,这一脚本也不算什么。偏偏那时的何期骨瘦如柴,这一脚就把他给踹翻了。我歉疚之下,给了他一点银子,之后他就再没叫我起床过了。也是之后,我那些结实的婢女们都突然变得不结实了。
风卷残云,意犹未尽。我抹了抹嘴,一边回味齿间余香,一边咂摸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为不使肚腹受压迫,我撑着桌沿,尽力凑过去,很小声很担忧地问:“你应该知道我们的处境吧?”
“你是指贫穷吗?”他并没有小声。
我一瞬坐回,不动声色地左右观察,还好似乎没人听到“穷”这个让我窘迫的字眼。
“知道你还点这么一大桌?”我心口不一斥责他的浪费。
“这么一大桌……”他用下巴扫了一圈席面,目光便从上睥睨下来,不确定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声音总是比我大些,难不成贫穷还能让他如此心安理得且坦然自若么?“……你不也吃完了吗?”
挖苦意味扑面而来,顿时教我耳后一热。整整一大桌的菜,我都吃得光光的……
我摸着肚子,继续狡辩:“我的意思是,让你不要点贵的。”
“刚刚是谁说‘果然还是肉带劲’来着?”
“……”是我。
可我不是饿了一夜头晕着么,有什么便吃什么了,反正吃什么都是香的。不过,酒足饭饱后才怪人点菜多,怎么听怎么的不要脸面。我不再说话,等店小二来结账。
何期取出饭钱搁在了桌子上,声音虽轻,但百无聊赖的我还是随着声音看了过去,不防被金灿灿的光泽闪了眼。
我眯起双眼,心思转深。我若没记错的话,卖了车马的余钱里,只有银,没有金。我肯定没记错,我不是个金钱眼开的人,见到金子才会。
我皱眉问他:“你哪来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