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儿爹心里着急,脚下生风。幸而他穿的是厚底布鞋,只是脚底磨出了血泡,赶路没有大碍。想到山林入夜的危险,楚儿爹恨不能原地起飞到云卢府去。
苦难果然能磨练人。楚纤凝以为楚儿爹是个柔弱秀才,结果健步如飞,黄昏已经到了云卢府附近的山脚。
虽然他们是穿山而过,这速度也够惊人了。
看见人烟,楚儿爹落下滚滚热泪。他没有放松警惕,擦一把眼泪,先去找落脚的地方。
“楚儿,这是我们的救命恩……花,爹想请你给她起个名儿。”
浑身一放松,脚下的疼痛后知后觉爆发出来,楚儿爹牵着儿子被迫坐在了一户人家的墙根边上。楚儿爹将外袍披在腿上,藏住了洇血的布鞋。
糯米团子若有所思点点头:“可是爹,我不认得什么字呀。”
男人就笑:“爹会点,你说,爹帮你改个好听的。”
楚儿小鼻子一皱,冥思苦想。他一抬头看到牌楼,指着第一个字问道:“这个是不是云?”
“楚儿真聪明,是云卢府的云。”若不是手上净是泥水血污,他定要揉揉儿子的头发。
“叫楚云,好不好?”楚儿轻拍怀里的花,“好像有点俗气。”
楚是他的名。这是他的一点私心——即使和仙道无缘,也想沾一点那通天的福运。
那日意外给他的印象太深刻,挥手间就能让旁人不得不避其锋芒,实在惹人羡慕。可是修仙若不是仙骨奇佳,甚少能有所成就。
他也担心,自己有那样的本事之后,会成为草菅人命的人。可是世上如果真的有山神的话,应当不会希望小花的朋友是这样的人吧?
“那就叫楚纤凝。”楚儿爹望着晚霞铺天,照得他憔悴面容泛着红光,“纤凝,谓云气凝聚……怎么不算是祥瑞呢?”
楚儿只是点点头,低声对怀里小花道:“楚纤凝,楚纤凝……你喜不喜欢呀?不喜欢我们再改,好不好?”
青金小花,上得刀山下得火海,过了几十载,所向披靡。
唯独没读过书上过私塾。
这不怪她!对于人类而言,漫山遍野不都是文盲吗!
所以楚纤凝一头雾水,实在不知道楚纤凝和楚云到底区别在哪里,就懒懒地挥挥花瓣,表示自己知道了。
好歹是朵有名字的花了嘛。
起名之后,楚纤凝发现楚儿对她的爱恋更深了。倒不是她最近观察到的那种缠缠绵绵男女深情,是一种患难过后的……依赖?
楚儿爹凭借真才实学和幼子,轻而易举进了半颓的老家,认祖归宗。楚儿且乖且灵,就是不爱旁人碰他,无论如何比其他的堂表兄弟好伺候,一时成了府邸中最受欢迎的小少爷。
安顿几日,楚儿爹摸清了局势,得了支持,卸掉了懦弱伪装。他一支笔刀,杀得贪官落花流水,替他做了那父母官。
据说供货的寨子一夜覆灭,他的便宜父亲在断了花汤之后,时日无多。
临死前老爷子也不愿给他这个出挑庶子什么颜面,只是看在他离家日久,微微燃起了那么一点怜惜,给了他打发叫花子一般的家产。
不过楚儿爹不在乎这个,同辈人根本玩不过他,他对那些个烂摊子似的家产也毫无兴趣。拿了几个铺子,他在朝中平步青云,不以官小嫌弃,只揽实权在手。
可他唯独没有强大的修仙者相助,常在危险之中。楚儿在家中对着青金小花发愁,他越是明白官场艰难,对修仙越发渴慕。
楚儿爹宁愿养着这个坚韧聪灵的独子。他不愿续娶,因为家中有神迹,也因为续弦的孩子没有和他共患难过,定不如楚儿那样被他珍视。
直到有一日,楚纤凝在楚儿脸上看到浓重黑气。
彼时她已经知道,不能强行干涉他人命运。但是要叫未来栋梁就这么折了,无论如何她也觉得可惜。
是的,与那些撒丫子乱跑到处闯祸、强装面子也要逛花柳巷的同宗兄弟们相比,楚儿简直是唯一纯白的茉莉花,日子比起苦行僧不遑多让。
那日她央楚儿带着她一起出门。楚儿爹带他去拜访友人,楚纤凝保证自己会在袖子里一动不动。
那是楚纤凝第一次看到亲近的人受伤,和山神那样重。
楚儿爹在下山之后勤恳锻体,见事情不对拉起楚儿就跑。少年闷声护住袖子里的小花,额角冒出豆大汗珠。
他们不是冲着父亲来的——杀了他的独子,比毁了他的前程更让楚儿爹心痛。
楚纤凝施展灵力护住少年心脉,可她毕竟不会治疗,也只能这样而已。楚儿爹却跑不动了,他为儿子挡了一箭,倒在了地上。
箭矢上灵力流动,是修仙之人。
这样的人就是一辈子无所进益,但能对普通人造成极大伤害的人。楚儿爹心知他过于冒尖,终会有这一日,不料出手是他的友人。
少年步伐艰难却稳重,他勉力躲进箩筐,压低呼吸声。
愈发剧烈的心跳还是暴露了少年。一人掀开箩筐,毫不犹豫冲着他心口捅了一刀,抽刀便跑。
身后官府之人就到,可少年等不及了,静静仰在了箩筐之上。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将路上留下的斑驳血迹都冲成了淡淡的血红。青金花朵等人都走远,用一片花瓣挡住了刀口。
雨水冰凉,冲刷着世间罪孽。
少年被护住心脉,侥幸捡了一命,可先前中的毒汩汩外冒的血还是让他丢了半条命。他努力瞪开眼睛,爬进了咫尺的医馆。
父亲离世,那个乌烟瘴气的家早晚将他赶走,既然这样,还不如让他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他在进医馆之前,颤着手将小花放在廊下干燥的地方。
少年轻声道:“走吧。我马上也要开始腐烂,再也配不上做你的……”
朋友二字,似乎是高攀。少年还是说不出口,眷恋地看了她一眼,头无力撞在了医馆的门上。
是小医童来开的门。半大少年就那么躺到他面前,胸口破了个洞。
小医童顿时扯开嗓子惊叫:“师父——师父救人呐!”
小花第一次经历分离,她迷茫地站了一会儿,被无情关在门外。
少年被拖到屋子里时,已然湿透,面唇苍白。
可他却淡淡笑了,口中含糊不清地重复一句话。大夫没听清,一摸,是发起高烧,以为是胡话。
少年说:“花花,总有一天,我能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