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定宗，结界内。
木门吱嘎一声，阳光满当当涌进了屋里。四个土陶杯小巧可爱，一字排开坐在茶壶前。
归玄机正坐在桌前沏茶，抬眼笑道：“尊上来了？他们俩正念你呢，快来坐。”
楚纤凝本想按照原计划闭关的。只是她一旦飞升，仙魔二界都会收到消息，到时就真的是被推着走了。在她纠结之时，一道灵符来到了逍遥山。
把事实摆给他们看的是归玄机，身在天道中的也是归玄机。情势避无可避时，又是他递信请求来约见。
出乎意料的是，四方桌只剩一个空位了。楚纤凝疑惑地看了眼正抖腿的小少年：“启明也在？”
归玄机手上动作匆忙，语气却慵懒：“尊上，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他在这儿的确是有理由的。”
带着山间寒意的手被一只温热大掌裹住。宴无忧默默挨着楚纤凝坐下，安抚地紧握。
启明却不给面子，哼笑：“叫您少喝点，这可不就是喝糊涂了？一早叫我在这儿等着，什么也没交代，我这毫末功夫还能帮上什么忙不成？”
撇浮沫的手一滞，归玄机眼中划过黯然。不过和小徒弟拌嘴都是常事了，他瞬间恢复那不可一世的样儿：“我说行就行，有你小子什么事？好生坐直！”
小少年满脸不服，但还是乖乖闭嘴。
身在这师徒温馨中，风尘倦意尽皆散去。
手上十指紧扣，楚纤凝感受着掌心温热，心情沉定了下来。
“如今呢，咱们小无忧的确是性命无忧，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归玄机将第一杯茶放在了宴无忧面前，笑吟吟道：“作为庆祝，小无忧喝第一杯。”
小少年嘀咕：“这茶煮多久了还敢给别人喝……啊！”
不知哪里来的小石子儿在少年的脑袋上蹦了个脆响，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这第二杯，庆贺尊上飞升在即，打遍三界无敌手！”
桌子底下传来兴奋的声音：“真的？尊上你飞升后这么厉害？能不能教教我？！”
楚纤凝将茶一饮而尽，无奈道：“等我活着回来，少不了你的好。”
“这第三杯……”归玄机泼进口中，一脸餮足，“就庆贺老头子人到晚年，拨得云开见月明吧。”
“没听说最近有什么好酒啊。”启明捂着脑袋从桌下钻出来，指尖戳着最后那个土陶杯，“这不会是给我的吧？”
归玄机怔怔看了他一会儿，嘿嘿一笑，倒了杯茶往自己唇边送：“谁说给你？老头子偏要自己喝了！”
启明劈手就去夺：“哇！欺负小孩没天理啊！”
“谁叫你一点也不用功，就不给你喝！”
“还不是师父不教好东西！我偏要喝，肯定是好东西！”
老少师徒又开始打打闹闹。归玄机盘坐原地，只将茶杯颠来抛去，杯中茶半点不见洒。启明的身法路子被他频频卡住，抢得面红耳赤，倔强地不认输，半个身子都挂了上去。
“哼，师兄教我一招——火中取栗！”
茶杯落入了启明手中，茶水只剩一半了。少年得意洋洋，将战利品一饮而尽：“还不是小爷的，哼。”
归玄机只静静看他饮下，满目不舍。
“不是吧师父，我就喝这杯茶，不至于吧？”他的不舍没来得及收回去，被少年捕捉到了。
看老人家抿唇不语，启明犹豫着又倒了一杯，半跪着双手呈递：“师父，别生气，闹着玩呢。”
“老头子没生气。”归玄机摇摇头，“只是有些……算了。”
少年垂首，手中茶原模原样高举着；老人沉默，伸手在他发顶三寸处顿住了。
这场景，太像诀别了。
楚纤凝回忆了一番，发现启明无论如何算得上是个好徒弟，可是归玄机总是不摸他的头。
在启明口中，他总是得不到师兄们那么多的关爱的，尽管他自己没什么怨言。可是归玄机分明是很喜欢这个小徒弟的。
启明又不像个重病之人，到底为什么要这样不敢触碰？
归玄机轻笑一声，倒了半杯，与启明手握的茶杯一碰。
“既然你喝了这杯茶，那为师便祝你横行无忌，万山无阻。”
少年见长者一饮而尽，茫然地喝了那杯茶：“师父不是说……要收敛吗？”
“此一时彼一时，你生来就不是去做收敛之事。”
下定决心似的，归玄机轻轻抚摸他的头，慈爱道：“收敛，是雄鹰翱翔前怕被人折翼。到了你高飞的时候，径自去吧。”
说罢，抬手将刚站直的启明推到了宴无忧身侧，从桌下拖出一坛酒，拍飞泥封便往口中灌。
启明一个鲤鱼打挺蹿了回去，按住了酒坛，怒道：“我启明又不是什么猫猫狗狗，即使是师父也不能随便呼来喝去，不是您告诉我的吗？现在又一声不吭送我去做什么呢？”
他怎按得住半神之人的酒坛？
归玄机手一撩，酒液冲出酒坛落在他口中。老人家砸着嘴，笑道：“送死啊。”
木屋中气氛为之一滞。
分辨出他不是开玩笑，少年却挺直脊背，拱手道：“请师父赐教。”
“没什么好赐教，跟着他们去送死而已。”归玄机挥着手，“叫你们来，就是把这叽叽喳喳的麻雀给拎走。赶紧走吧，赶早投个好胎。”
“死我是不怕，可我怕死得不明白！”
啪——
启明伸手一扫，酒坛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能不能说明白，我又不是扛不起这个责任，又不是会怪您！”启明双目赤红，嘶声道，“总是什么都不说，难道我现在一刀捅死自己，也是对的吗？！”
归玄机垂着头，乱糟糟的头发挡住了他的视线。半晌，他轻轻道：“你还真说对了。”
他眼角蓄着泪意，哑声道：“妖尊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剑尊不遑多让。天界皇子乱斗，魔界太子决意出世，他动手之时，仙魔格局大改……启明，你很聪明，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两位尊上飞升，仙魔之战开始。”启明深呼吸，“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本是没有的。”归玄机喃喃道，“可你是个好孩子。”
若是世上有一个人要牺牲，你会选择你自己。若是那个牺牲的人是你，你会感到庆幸。
“所以，师兄们姓归，独独我不是，就是因为我有个要死的命？”启明嗤笑一声，“这天下人不早晚都得死，我死得早了些，有什么关系。”
恐怕不是他说的这么简单。楚纤凝目光落在归玄机掌心，那里被指甲掐出了红印，被长袖默不作声掩去了。
“归山配不上你，启明。”归玄机长长吐了口气，“能否还天下安宁，关键在你。你不习归山术，就不会被归山拘束，更不会被天界锁定。”
他猛地攥住启明双肩，沉声道：“你可想好。若在无定宗生活，为师保你能有个平淡的一辈子，最多是这一仗打得久；若你跟他们同去，必不能同归的。”
“享受这么些年，早就腻了。”启明闭了闭眼，轻松道，“说不定我比你想的强些呢？到时候，宗门里记得留我一双筷子。”
他双目澄澈，没有释然，没有慷慨，就像是答应去练剑一样平常。
可归玄机明白，他知道的天命，十之八九不可挽回。哪怕他带回启明的初衷，就是让他死得恰到好处，可日日相处，岂能毫无感情呢？
毕竟他的小徒弟真的只是个很好很孝顺的孩子。
他奋力将人推开，快步走远：“磨磨唧唧，丢死人，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