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蕙觉得自己两辈子的尴尬加起来,都没现在尴尬。
高宸坐在床边,一下又一下,细细密密的给自己涂抹膏药。他那样一个利落干脆的人,今儿慢吞吞的,半晌都抹不完,感觉自己额头上都快糊成墙了。而且因为两人离得很近,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味道袭来,兜头兜脑,好似把彼此都裹在了一起。
如此尴尬的气氛,他居然还不准自己装睡?非得让自己睁开眼睛看着,和他一起演戏,简直窘迫得浑身都要僵硬了。
高宸却表情淡淡的,动作平缓,好似做着一件再正常不过得事。
这人脸皮怎地这么厚?仙蕙羞窘了一阵,反而生出一股子虎里虎气,怕……、怕什么?他高宸不是有可能好男风吗?看他那动作,就知道是在拿自己当物件儿摆弄。
自己也拿他当一个物件儿好了。
唔……,眼前这物件儿瞧着还行,模子不错,线条也不错,外观看着也不错,细节也是无可挑剔。本来底子就好,再配一件玉色的素面丝光外袍,墨绿腰带,打扮得光鲜体面的,----这种货色,放外头肯定能卖一个好价钱。
她一阵胡思乱想,埋汰某人,感觉不那么尴尬了。
高宸瞅着她一双墨玉般的眸子乱转,里面星光闪烁,分明就是在不停打量自己,而且左看右看都看不完,忽地开口,“在看什么?”
仙蕙从漫天神游里回魂,吓了一跳,结巴道:“看……、看你。”
旁边的镇国夫人瞧着好笑,不由掩面。
偏生高宸又问,“你一个姑娘家,脸皮还能再厚一点吗?
仙蕙的脸腾得一下红了。
镇国夫人实在没有忍住,“扑哧”一声,忍俊不禁笑了出来,“四郡王,可不许这么打趣我的乖女儿,姑娘家害臊,等下不好意思了。”要不是顾及孤男寡女不便独处,都想让出空儿,给他们小两口单独相处呆着了。
高宸终于抹完了药,起身对镇国夫人微笑道:“夫人说的是。”不过仙蕙一向都有点淘气,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夫人多多包涵。”一副和未婚妻早就相熟的口气,还微微欠了个身,然后才去看她,“我先走了,你好生歇着。”
仙蕙已经窘得满面朱霞,又羞又恼,心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平时一本正经的,噎人的时候却比谁都还要促狭,转过头,完全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高宸也不介意,施施然告辞,“有劳夫人,今日晚辈多有打扰了。”
“不打扰,不打扰。”镇国夫人亲自送他出去,笑着说道:“我半辈子只养了几个淘气小子,没有闺女,幸亏如今认下仙蕙,总算是全了我儿女双全的心愿。四郡王只管放心,我们吴家,对仙蕙必定和对待亲生女儿一样。”
高宸淡笑应付,然后礼数周全的欠身离开。
自此以后,他每天都要过来探望一回,亲自给仙蕙换药。反正皇后党的牌子已经揭不掉,无所谓非议,干脆把皇后和吴家这边的人情给做足,让他们满意了。
仙蕙上次被他噎得够呛,虽不敢给他脸色瞧,但之后从来都是绷着小脸儿,从头到尾一本正经,也不看他,也不说话。
高宸何曾把她这点小儿女情绪放在心上?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对他来说,妻子是传宗接代必须要有的那么一个人。至于鹣鲽情深、琴瑟和鸣,以及红袖添香之类,根本就没有想过。仙蕙虽然不够理想妻子的端庄大方、温婉贤淑,但也不算太糟糕,总好过邵彤云那种没品行的女人。
所以尽管对未婚妻不太满意,但只要品行不出错,一样还是会把她放在妻子的位置上敬着、护着,负起丈夫应有的责任,以及相应范围内的容忍度。所以仙蕙的小情绪不足他挂怀,而之前往江都报信的时候,他也考虑周全,连邵家一并想到了。
高宸从镇国公府离开,回了王府。
他双手背负,安静的站在雕花窗户的一侧。
此时一抹清晨阳光斜斜投映进来,照得他眸光璀璨,那清冷视线正朝着遥远的江都方向,眺望蔚蓝天空,----再过五、六天,快马加鞭的急信应该就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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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邵彤云穿了一身海棠色的妆花织锦春衫,挑了金线,在阳光下烁烁生辉。她原本就生得眉目娇俏、粉面含春,如今做了大郡王的夫人,打扮妩媚华丽,更是比做姑娘的时候多出几分女人味儿。
今儿庆王府的女眷在后花园赏桃花,热热闹闹的。
大郡王妃一直盯着她的肚子,再三提醒,“你这才过了头三个月,当心一些,等下就老老实实坐着看花,喜欢哪一支让丫头去折,千万别自己乱走动。”细细叮嘱,“再好看的桃花,也比不得你肚子里的孩子要紧。”
邵彤云娇声笑道:“表姐,我知道了。”
她嘴里这么说,结果等到花宴一开人多忙乱的时候,又领着丫头溜开,到底还是折了两支桃花回来,还拿去庆王妃跟前献宝讨好。
庆王妃让丫头拿了下去插瓶,并不热衷,淡淡道:“你有身孕,坐罢。”
邵彤云笑着坐下了。
大郡王妃见她不听话,不免气得肝疼。
原先这位表妹还是端庄大方、为人懂事,不知怎么回事,自从她进王府做了侍妾以后,就变得无法无天约束不了了。
起先是撒娇卖痴的霸占丈夫,自己看在她肚子里孩子的份上,加上那件事的确是误了她,所以处处多有忍让。可她还是一点都不识趣,一会儿要逛花园子,一会儿又要吃外头买的小吃,全然不为肚子有半点避忌!弄得自己一个头两个大。
偏偏丈夫不管,每次抱怨,他总道:“彤云年纪小,难免是要淘气一些。”
都给人做了侍妾成了妇人,还小什么?大郡王妃心里暗暗发狠,若是表妹生个儿子,自己抱走也罢了,若是她生下来的是个丫头片子,且得跟她讲一讲什么是规矩!
一个小厮急冲冲闯进后花园来。
大郡王妃正在上火,不由喝斥道:“混跑什么?这是你能到的地儿吗?!”
“京中急信!王爷一封,王妃娘娘一封。”
大郡王妃闻言脸色一变,“快给我。”赶紧一把拿了信笺,飞快送到婆婆跟前,“京城送来的急信,母亲快看看。”
庆王妃不知是福是祸,赶紧拆信。
大郡王妃、二郡王妃、三郡王妃,还有舞阳郡主、孝和郡主,以及万次妃、吕夫人等庆王的侍妾,袁姨娘等小一辈郡王的侍妾,以及两位孙女辈的县主,全都眼巴巴的望着那封信,皆是神色紧张。
庆王妃看了信笺,表情怪异,微微张嘴半晌都没说话。
“母亲。”舞阳郡主急了,“好事儿?还是坏事儿?你倒是说话啊。”
“好事儿。”庆王妃说得有点慢吞吞的,看向大郡王妃,又看了看邵彤云,“老四在信上说,皇后娘娘的大嫂镇国夫人,认了仙蕙做义女……”
众人都是大惊失色,表情丰富。
庆王妃补道:“皇上还下了旨,将仙蕙赐婚给了老四为妻。”
“啊……”花团锦簇中,不知道是谁轻呼了一声,但很快,众人的目光都朝邵彤云看了过去,也有扫过大郡王妃的。
这下子,女眷们的脸色简直是五彩缤纷了。
大郡王妃愣在当场,不能相信,“母亲,你让我看一看。”
难道自己还撒谎不成?庆王妃面色不悦,但当着大伙儿,还是要给大儿媳留一点脸面的,让丫头把信递了过去。
大郡王妃瞪大了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看了好几遍,身体猛地软了下来。继而发觉众人都在打量自己,不得不强打精神,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好事儿,皇上赐婚是好事儿啊。”
完了,完了,有这么一个难缠有仇的妯娌进门,往后还有清净日子过吗?那邵仙蕙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啊!视线一晃,仿佛看到了以后鸡飞狗跳的日子景象。
而比她更为震惊的人,是邵彤云。
圣旨赐婚?!简直好似被一道闷雷击中,震得她,半晌都回不过来神。
怎么会是这样啊?就在前些天母亲过来看望自己时,还得意万分的说,“都已经安排好了,这次啊,保证叫仙蕙有去无回,再也不让咱们烦心。”当时自己还觉得让仙蕙死得太便宜,太省心,没能让她好好领会自己的痛苦,却没想到……
她没死,还活着回来做四郡王妃了!
邵彤云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这个近乎逆天的消息。
仙蕙可以没死,算她命大,等她回来以后,自己有一千个、一万个办法对付她,但是……,她怎么可以成了四郡王妃?还是圣旨御赐的!不仅一辈子压在自己的头上,而且还、还霸占了高宸,那是自己心心念念想要嫁的男人啊。
邵彤云心中好似惊涛骇浪一般,云翻雨覆不定。
她将手轻轻放在肚子上,忽然间,改了主意,----比起没良心的表姐,仙蕙才是自己这辈子最大的敌人!要对付,也应该先联手对付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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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蕙一直在镇国公府上住着。
每次当她要告辞的时候,镇国夫人都说,“你受了伤,若是急着赶路太折腾,太叫人心疼了,不如多休养一阵子。”
吴皇后隔三差五的让人赏赐东西出来,真是关怀备至。
足足住了半个月,一直住到仙蕙整天“义母、义母”的不绝口,熟络到可以挽着镇国夫人的胳膊撒娇,吴家的人这才满意的放行了。
这期间,仙蕙所享用的吃穿用度自不用说,穿金戴银、绫罗绸缎,还有宫里赏赐的稀罕物件,十足十的国公府大小姐派头。镇国夫人每天亦是嘘寒问暖,抽出时间陪她说话,又给她准备了厚厚的嫁妆,让她带回江都。
总之竭尽所能,在这段时间里培养“母女感情”。
临走前,母女俩难舍难分了好一阵,镇国夫人才把人送上了车。
等出了京城,仙蕙长长松了一口气。
和来得时候不同,这次回去不是秀女的身份,而是准四郡王妃。因而坐了一辆无比宽大豪华的马车,仙蕙可以躺着,两个丫头在前面一左一右坐着,中间放着炭盆,里面烧得是无烟的银霜炭,一车子暖融融的。
相隔不远,在前面的高头大马上面,骑坐着一身英气不凡的四郡王高宸。
仙蕙想过自己要回江都,但却从没想过,会是眼下这种情景,----自己成了高宸的未婚妻,还是御赐的,和他小夫妻似的一起单独回去。
----满心的荒唐和不真实感。
除了这些,一路倒是平安,大半个月后顺利的抵达江都邵府。
“四郡王!”远远的,就传来邵元亨略显激动的声音,“这一路风尘仆仆,小女一直仰仗四郡王照顾,多有劳顿,邵某真是不生惭愧。”在他的引领下,马车队伍从正门直接进去。
一路几道大门全都拆了门槛,通行顺畅,完全是恭迎贵宾的架势。
仙蕙心下轻笑,自己这可是沾了高宸的光,沾了皇后娘娘和皇帝赐婚的光,也能在父亲面前当一回贵客了。一进院子,人还没来得及下马车。沈氏和明蕙就迎了上来,都是激动无比,“仙蕙!你回来了。”
仙蕙下了车,看着母亲和姐姐熟悉的面庞,想起自己九死一生的惊心动魄,满腹辛酸喊了一声,“娘,姐姐。”
母女三人紧紧抱在一起,都是红了眼圈儿。
邵元亨今儿精神奕奕,红光满面笑道:“进去说话,都别在外头吹凉风了。”视线打量着二女儿,表情欢喜满意。
她梳着简单的少女双丫发髻,挽了一抹头发弧在额头上,缀了一溜雪白珍珠,衬得她肤光胜雪、灵动俏皮,身上穿着京城时兴的箭袖裙子,看起来便有了几分贵气。到底是去京城里历练了一圈儿,做了皇后娘娘的娘家侄女,不一样了。
“爹。”仙蕙上前裣衽,没有多话。
邵元亨不免有几分尴尬,女儿走之前,自己说的那些话实在太狠,只怕她年纪小爱记仇,装在心里了。只是眼下没有空多说,往后再找机会化解罢。他眼下觉得女儿是皇后的娘家侄女,镇国夫人的义女,未来的四郡王妃,----不仅不觉得女儿摆脸色,反而处处想着如何迁就退让。
因此做出高兴的样子,“仙蕙到底是出了一趟远门,能干多了。”
能干?命都差点给葬送了!
仙蕙抿嘴儿不言。
高宸看了她一眼,忽地开口,“你先回去,我和你父亲说几句话。”
仙蕙愕然,以为他是借着未婚男女需要避忌,为自己解围,心中生出小小感激,福了福,“那我先回去了。”
邵元亨点头道:“去罢,去罢。”交待沈氏,“让仙蕙好好儿歇着。”那巴结讨好的口气,只要不是聋子都能听得出来。
沈氏和明蕙也对高宸福了福,母女几个告辞而去。
----她们都想不到高宸要做什么。
邵元亨迎着人进了正厅,恭敬让座,“四郡王请,我让人上茶。”
“茶就不用了。”高宸摆手,“劳烦请荣太太出来一趟,我有话说。”
邵元亨一脸迷茫,这……,四郡王找荣氏做什么?难道说,是仙蕙那丫头在四郡王面前告状,说了坏话,他这是为仙蕙出气来了?却不敢有丝毫犹豫,当即吩咐,“叫荣太太赶紧过来。”
“你别多心。”高宸声音淡静,他的眼眸像是夜空中的微闪星光,明亮、璀璨,却透出寒凉之意,“是我有件事要跟荣太太说,仙蕙并不知情。”
邵元亨不敢表示怀疑,连声道:“是,是是。”
很快,门外传来小丫头的通传,“荣太太来了。”
荣氏神色紧张的进了门,她之前被丈夫的大手笔气病了一场,刚养好没多久,又得了仙蕙还活着消息,并且跟着一连串的打击,----皇后娘娘的娘家侄女,镇国公府人的义女,皇上御赐姻缘,即将嫁给四郡王高宸做嫡妻郡王妃!
把她气得又病了一场。
如今的荣氏已经不复去年的神采飞扬,就算刻意用脂粉遮掩,也掩盖不住眼角眉梢的憔悴和颓败,像是一朵鲜花,给晒干了大半的新鲜水分。就连她身上新制的明紫色妆花褙子,也因为消瘦,穿起来显得空空荡荡的。
“见过四郡王。”她上来行礼,面色显得惶恐不安。
高宸不理她,吩咐初七,“把人带上来。”
什么人?邵元亨和荣氏互相对视一眼,都是迷茫。
一顶早在邵府外面等候的小轿,很快被初七领了进来,然后直接抬进屋子,谁也不知道里面是何人。高宸朝着下人们挥手,示意都退下,然后让初七关上门,两个侍卫把轿子中的人拉了出来,扔在地上。
那是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精瘦妇人,塞了嘴,脸色灰败无比。
“你们出去。”高宸抬手,让初七和侍卫们去外面戒严,不让人靠近,然后吩咐邵元亨道:“让她张嘴。”冷冷扫了那妇人一眼,轻飘飘道:“说实话,讲清楚,想一想你的家里人。”
邵元亨捏着脏兮兮的帕子,不知道这妇人究竟是谁,更不知道她又要说点什么。倒是荣氏,瞪大了眼睛,虽然并不认识眼前的妇人,但是有一件提心吊胆的事,让她担心无比,心下隐隐有了猜测。
那妇人,正是当天在客栈里行刺仙蕙的人。
一五一十,全身瑟瑟发抖,把事情起末原委都说了一遍。
高宸又吩咐邵元亨,“塞紧她的嘴。”然后说道:“仙蕙才从仙芝镇来到江都,不过短短几个月时间,到底有什么仇家?还请邵大东家和荣太太自己琢磨琢磨,我就不多猜测了。”
荣氏脸色惨白,身体更是止不住的摇摇欲坠。
邵元亨目光惊骇的看向她,又是震怒,又是后怕,再看看一身寒气的四郡王,想起他和二女儿现在的关系,低头不敢言语。
高宸的目光像是雪山融化的冰水,缓缓淌过二人身上,“你们记住,仙蕙现在庆王府的人,是我高宸未过门的妻子。”忽然将腰间的佩剑拔了出来,只见寒光一闪,那妇人顿时人头落地,殷红的鲜血喷了整整半个屋子!
荣氏吓得张大了嘴,惊呼失声,“啊……!!”
她活了半辈子,都没有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景象,那头首分离的画面,鲜血喷射的景象,----巨大的惊恐将她笼罩其中,心弦崩断,眼睛一翻便狠狠栽到在地!
邵元亨亦被鲜血溅到身上,惨白了脸,不自控的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高宸倒是挑了一个很好的位置,身上干干净净的,姿态云淡风轻,拿出帕子把佩剑上的鲜血细细擦拭干净,然后利剑回鞘。
“得空再来喝茶,告辞。”他语气淡淡,然后气定神闲的出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仙蕙:“呃……,这出戏用了多少人造血浆?”
高宸:“总有三、五斤吧。”
仙蕙:“来,小宸宸,切个西瓜给本姑娘吃。”
高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