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明曦搬张凳子坐在床前,拉起林氏的手轻轻握了握。
通过这样的肢体接触,似乎确实稍微安抚住了林氏慌乱的情绪。
凤明曦见她神色平静了许多,一边在心里琢磨着,一边闲话地开了头:“娘,我们来桃源村已经住了两三年了吧?”
林氏不解地看她一眼,又垂下眼皮,睫毛难抑地轻轻颤了颤。
沉默一会,她简短应道:“是,到如今有三个年头了。”
凤明曦含着笑,轻轻问:“那娘有没有想过回原来的家乡看一看?”
林氏心头紧了紧,古怪地看她一眼,眉头轻轻蹙起:“不想。”
见少女神色讶异,怕她多想,又轻声解释:“你知道的,我们在那边已经没有什么亲人的。”
“再说,你爹已经不在,我们一家人在这生活得好好的;何必回故地白惹伤心。”
凤明曦心里涌上几分古怪的感觉,觉得她话里话外,都十分抵触回故地。
不知这里面又有什么原故。
“娘,”凤明曦考虑一瞬,决定直接跟她坦诚布公谈一谈,“其实你心里明白,我今天特意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事吧?”
林氏目光闪了一下,视线下意识避着她,往左右瞄去。她似乎并不觉自己已经先泄了势,无意中露出心虚之态,仍装着糊涂,勉强笑道:“你不说,我哪里猜得出来。”
少女撇了撇嘴,微启唇角,逸出似有若无的叹息声。
“娘,”少女用力握住她枯瘦的双手,“你心里明白,我也明白。”
顿了顿,少女直接道:“我不是你亲生女儿。”
林氏哆嗦了一下,下意识欲挣脱她的手,同时几乎惊得跳起来:“这……你怎么会这样想?”
“你是听谁胡说八道?”
她的反应骗不了人。
凤明曦笑了笑,对她下意识的否认并不觉意外。
静一一瞬,少女扭头望向窗外。因林氏不能见风,窗棂虚掩着,里面仍覆着一层薄纱。
凤明曦这一望,只能望见朦胧一层,外面一切都云遮雾罩的,除了模糊轮廓外,她什么也看不清晰。
她笑了笑,声音柔软又轻淡。似释然,又似带着浅浅嘲弄。
林氏悄悄侧目,忐忑地地瞄了她一眼。却不敢出声惊扰她,只能默默地揉着床榻里侧被角。
良久,少女回头,眨了眨眼,笑道:“娘,自我们家开设工坊以来,已经赚了不少银子。”
林氏心里咯噔一下。
凤明曦似没看出她强撑镇定下的慌张,又轻声道:“以眼下的物价,那些银子足够我们一家在桃源村生活三辈子都不成问题。”
“不过,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林氏心情更复杂了。
“为防日后有什么意外,我早些时候已经分别在你和墨墨晓晓三人名下,存了一笔银子。银子就存在大裕年号最久信用最好的钱庄里。”
“不管你们三人中任何一人,只取其中一笔银子出来,都能一辈子衣食无忧。”
“至于票根,”少女没看她,而是缓缓将一只小匣子递了过去,“娘名下的在这。”
“墨墨和晓晓名下的,我分别留给干娘和义兄保管。”
说完这番话,凤明曦再度静默下来。
如果林氏是顾忌着这个家,怕她一旦“恢复”身份,就会抛下他们而去。
那么眼下,她拿出这个放了票根的匣子,应当能解决林氏的后顾之忧了。
到底要不要跟她坦白她的身世,端看林氏怎么选择了。
若在以前,凤明曦一点也不介意自己什么身份。
可最近经过数次意外与性命之危,她不得不改变看法。
她不介意自己的身份,不表示别人也会不介意。
不管她承不承认,她的身世摆在那里,根本容不得别人否认或者改变。
林氏愣愣地接过匣子,垂着眼皮,无意识地紧盯上面。
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可她心底却远不似表面这般看来平静。
曾经,在刚过大年的某夜,那个年轻男子夜闯她房里,问过她一句话后;她有一段时间一直难以安寝,揣着忐忑慌张担忧等等情绪,难捱之极地过了一段日子。
那时候,她经常害怕看见凤明曦这个女儿。
就怕一见面,不知什么时候这个女儿会突然提起那句让她心惊肉跳的话。
她一直惴惴不安等待着,过了一个月又一个月,辗转在期待与害怕中;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她终于从这个女儿的言行举止里窥出一丝眉目,确定这个女儿并不在乎那件事。
她悬了许久的心,才缓缓地落回实处。
她心里清楚,这个家能有如今的生活,一切都靠凤明曦这个女儿。
只要凤明曦没有异心,只要凤明曦一心扑在这个家,哪怕她不知何时两腿一伸去了黄泉,她也安心了。
可是,沉寂了数月的事,为什么如今凤明曦突然毫无预兆地提起来?
而且,为了今天之事,凤明曦已经一早做好了准备;早早就分别给他们母子几个留下足够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银子。
想到这里,林氏心头没来由泛起一阵苦涩。
苦涩的尽头,又瞬间挟杂起一股难言的愤怒。
凤明曦暗中做好这些,心里是不是早就想着有朝一日撇下他们?
凤明曦——她怎么能这样对待他们?
就算、就算凤明曦确实不是她亲生女儿;可她养了她十几年,一直如珠如宝当亲生女儿般养大成人。
难道这些,不比所谓的身世更重要吗?
林氏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儿,想要问问她心里到底怎么想?
到底有没有想过他们将来?
是不是把他们这些人都当作她的负累?
“明曦,你——?”
凤明曦岂会听不出她期期艾艾语气下的忐忑不安。
但她一天不向林氏问清楚她的身世,别人仍旧会拿她的身世做文章。
而且,那些人为了阻止她“拿回”她原本的身份,还会继续屡屡下手谋害她性命。
这还不是最迫切与最重要的。
“娘,”少女轻轻开口,“不管将来如何,我们始终是一家人;这事,永远不会改变。”
这话,等于间接向林氏承诺保证了。
倘若这样,林氏还放不下心结,仍纠缠心底那点忧虑,她只能拿出杀手锏了。
林氏动了动嘴唇,侧目看着逆光里少女有些虚幻的容颜,神情一时变得恍惚起来。
瞧这熟悉的眉眼熟悉的身影,这是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没错。
可这眉眼处处又融合着奇异的爽朗自信,为她娇美容貌增添几分不一样的飞扬神采;看起来更明艳妩媚也更落落大方,惹人心动。
更难得的是,她长着一副娇艳明媚动人的模样,眉眼流转间,却自带一股摄人心魂令人不敢直视更不敢小觑的威势与尊华。
这,还是她熟悉的女儿吗?
就这容貌气度,怕是从小长于皇室养于皇室的尊贵公主都比不上吧?
更遑论,她女儿如今这般能干。
一个人,一双手,养活他们一家;还造新房开工坊,把生意做到海外……。
林氏怔怔望着美貌自信的少女,心里一时间如打翻了五味瓶;既隐隐为自己女儿觉得骄傲,又莫名有种畏惧害怕担心,甚至妒忌的情绪。
许久许久,林氏收回视线,垂下眼眸,轻声道:“明曦,我……。”
竟还犹豫不决?不愿意痛快告诉她真相吗?
凤明曦瞧见她吞吞吐吐的样子,心里略略有些不悦。
说到底,林氏还是不肯相信她。
不相信她,根本不会离弃他们。
不相信她,从前往后,她一直都把他们当他们至亲。
其实,若非晓晓被掳,若非担心这样继续退让装聋作哑下去,会连累到他们;凤明曦完全没兴趣去了解自己的身世。
“娘,晓晓这几天感染了风寒,你是知道的。”
凤明曦忽然开口,决定跟她摊牌;如果她把危险摆在林氏面前,林氏仍不愿意对她坦白真相,她也懒得再绕着这事跟林氏再扯下去。
“但晓晓会感染风寒,并非之前我跟你提过那样,在村学里淋了雨。”
林氏惊了惊,原本的心绪不宁,立时转为极度紧张。
她身子紧绷着,皱着眉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少女:“什么?那她为何会感染风寒?”
从细微的反应,凤明曦看出她对晓晓的关心程度与旁人大为不同。
凤明曦心里泛起古怪的感觉,不过一时又品味不出那古怪感觉的原由。
“晓晓是在村学里被人悄悄掳走的。那人掳走晓晓,就是为了引我前去。”
“那人掳着晓晓去了后山林子深处,在林中布好陷阱等着;就是为了利用陷阱将我一举击杀在后山。”
“这还不算什么。对方大费周章布下陷阱害我,就是为了将我杀死后,伪装成意外身亡。”
“娘,对方不止一次想害我性命;但没有一次敢公开出动大批杀手对付我,我以为是为什么?”
“你认为对方刻意要将我的死亡伪造成意外,又是为什么?”
不过是对方怕她的死会造成轰动,继而曝光她原本的身份;如此一来,官府自然会深入追查下去。
只怕到时经不起查,一查就会查到幕后主使身上。
所以对方才费尽心思绞尽脑汁,对她制造一次又一次意外,一场又一场夺命之危。
林氏瞠目结舌地看着侃侃而谈的少女,从她隐着淡淡讥嘲的话语里,读出心底沉沉的艰涩与后怕。
凤明曦淡淡瞥她一眼,又道:“如果我不站出来,光明正大承认本来的身份;类似掳走晓晓这样阴暗的手段,对方肯定还有再有下次。”
“娘,你现在还是不愿意把事情真相原原本本告诉我吗?”
“明曦,我……”林氏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轻轻地咬着唇,沉寂一瞬,下定决心,目光便多了一抹坚毅,“好,我告诉你。”
事到如今,她再自欺欺人藏着掖着也没意思。
林氏苦笑一下,低沉的嗓音在光线昧暗的室内缓缓响了起来。
“那一年,我女儿……”
凤明曦忽地出声打断她:“娘,她比我大吧?那她就是我姐姐了。”
林氏怔了一下,心头一震,脸上霎时溢满难言的悲伤。
“不,她……比你小。”
凤明曦:“……”莫名有点心塞是怎么回事?
心绪复杂地转了转眼睛,不过转瞬就将不自然的神色压下去,随后接口道:“哦,那就是我妹妹。”
林氏默默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似怀念似感激似意外……总之,诸多情绪夹杂在内。
“那一年,你妹妹得了重病不治而亡。那是我们第一个孩子,我和你爹伤心欲绝。留着她多陪了我们三天,才决定抱着她去山里埋葬。”
“那时,我们需要跨过一条河才能去到选好的墓穴。”
“就在那天,我们去到河边,看见一个两三岁大的女婴睡在木桶里顺着河水漂流而下。”
凤明曦纤长羽睫微微颤了颤。
啊,好狗血的身世。
这女婴,想来就是她了!
林氏瞥她一眼,那眼神有点一言难尽。
“我们不知道你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你究竟睡了多久,实际有多大。”
“因为那时候的女婴看起来瘦瘦小小的,跟我……咳,跟你早夭的妹妹看起来差不多大。”
“我和你爹觉得这是上天给我们的恩赐。”
刚送走一个女儿,转眼又捡到一个女儿。
这还真是!
凤明曦心里悻悻。
难怪林氏会捡她回去养,还尽心尽力一养就养这么大。
到底有几分移情作用。
可她当年才两三岁大,就被亲生父母遗弃了?
迫不得已的遗弃?还是她亲生父母发生意外不得不将她放进木桶放逐?
她的亲生父母如今何在?
当年又是何故才会带着年幼的她离乡别井?
林氏的声音打断了凤明曦的沉思,“我们就把你带了回家,当亲生女儿一样抚养。”
“当时左右邻居虽有些疑惑,后来都被我们搪塞了过去。”
“再加上婴儿变化本来就大,你长大一点,出现人前;就算长得跟幼时不怎么相似,也说得过去;渐渐,就没有人再议论这事了。”
凤明曦眸光闪了闪,不得不出声打断她的回忆:“娘,当时你和爹从河里捡我回去,我身上应该留有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