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坐了起来,在凤明曦的帮助下,喝了杯温水定了定神;垂着眼眸沉默良久,似乎沉浸在回忆往事里难以自拔。
凤明曦也不催促,安静地坐在一旁默默陪着,耐心地等待着。
静谧的气息在午后的室内无声蔓延,气氛倒不算凝重,但多少也有些压抑罢了。
这样的氛围又默默持续了一会,林氏抬头看了眼安然含笑的少女,哑声道:“明曦,以前的事……你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之前,林氏见她性情生变,曾怀疑过什么。凤明曦便用撞过脑袋想不起前事为理由搪塞过林氏。
如今林氏这一问,唤起了凤明曦的记忆。
也让凤明曦看出她其实仍旧怀疑什么。
不过,林氏心里那一点怀疑,并不足以支撑她对凤明曦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情就是了。
也因此,林氏问归问,所抱的期待并不高。
凤明曦目光闪了一下,十分肯定地摇了摇头:“娘,像我的情况,百里说过;记起以前的可能性不大。而且,随着时间越久,想起来的机会就越少。”
“是这样啊。”林氏难掩失望地轻喃一句。
“明曦,”林氏迟疑地看着她,“你……是想知道什么?”
凤明曦轻轻道:“娘,是墨墨。与墨墨有关的事情,包括所有的细节。”
“娘,你能把你知道的,都跟我说一说吗?”
“墨墨的事?墨墨什么事?”林氏低着头,半隐在阴影下的脸,是佯装出来的疑惑。
可眉睫低垂下的眼底,却是掩饰不住的惊慌。
“娘,”凤明曦加重了语气,声音却放柔了几分,“我知道了,墨墨不是我弟弟。他是,我生的儿子。”
她说得自然流畅,连一丝断续与阻滞都没有。
也就是说,她已然绝对肯定这是事实。
林氏心里一阵慌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抬头迎上她的目光,出口的却变成:“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知道,不是记起。
这其中的差别,可就大了。
林氏自问,她一直将这秘密掩埋得严严实实,绝对没有任何破绽露出来。
少女抿了抿唇,那是在她心情起伏时才会无意流露的小动作。
“娘,是有人找到当年给我接生的稳婆;还直接把稳婆带到京城,企图破坏我的婚事。”
“什么?”林氏悚然一惊,随即焦急地看着她,“那现在,事情难道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不管林氏心里对凤明曦这个养女有什么小算计也好;说到底,她是希望凤明曦过得好的。
她心里十分明白,只有凤明曦过得好,他们一家子才能过得好。
凤明曦眸色深了深,不置可否地答:“所以我才回来问问娘,看娘对这事知道多少。”
“如果娘知道具体情况,那是最好不过了。”
“还有,就是各种相关细节;越详细越好。”
林氏松了口气:“这么说,事情还没有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凤明曦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并不接这话。
她不太能理解,在林氏心里什么程度才叫做不可收拾。
在她看来,如果南宫无殇真因为这事跟她解除婚约,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心里会有遗憾,也会感到痛苦;却不会因为这个,就活不下去。
对她来说,婚姻,从来就不是人生的全部。
而她,也不是必须依附男人才能活下去的菟丝花。
不过这些想法,就无需让林氏深入了解了。
“娘,我听着呢。”她声音轻软,旨在提醒林氏,而非催促。
“大概六年前吧,”林氏闭着眼睛想了想,微冷的声线缓缓拉开诉说的序幕,“有一天你和邻居出去游玩,谁料这一走,竟然再没回来。”
“我和你爹急坏了,怕你遇到歹人;更怕你被人拐走,或者出点别的什么事……。”
“我和你爹照着邻居提供的线索,在镇子附近一带找了你好些日子;却一直没有你的消息。”
“慢慢的,一天天一月月过去,我们从失望到绝望,都在心里觉得你可能已经不在人世。”
“谁料,在那之后大概一年左右,突然有人告诉我们;说是在上围村附近,看到一个妇人长得很像我们女儿。”
“只要有一点希望,我和你爹都不会放弃;得到这样重要的消息,我们根本坐不住,连夜就往上围村赶了过去。”
“后来,我们在那村子的山脚下找到了住在破茅屋的你。”
说到这里,林氏顿了顿,声音变得有几分怪异:“和一个才出生不久的男婴。”
她看了眼凤明曦,这会眼神多了怜悯与疼惜。
“可那个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你受过什么打击;你看见我和你爹,居然也完全认不出我们。”
“你除了记得自己姓凤之外,别的什么都记不起来。”
“后来,我和你爹花了大力气,才让你相信我们;重新接纳我们。”
“再后来,等你身体好一些;我们带着你和孩子悄悄回去。对外,就宣称,那孩子是我生的。”
“由于那会你精神状态不好,几乎整日躲在家里;这样的日子足足持续了一年,你才逐渐好转起来。”
虽然林氏将当初的事情用三言两语就描述过去。
不过凤明曦可以想像得出来,当时不管是凤家还是她自己本身;日子肯定都过得极不好。
万幸,她的养父母并没有因为她意外怀孕生子,就将她丢下不管。
她可以理解,林氏夫妇当初是为了保护她,才对外谎称墨墨是她弟弟。
只要她不说破,她又不是在当地大着肚子生的孩子;就算偶尔有人怀疑,也不会有什么证据。
这也算,还他们一家平静生活了。
至于以前的凤明曦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这一点,只怕谁也无从得知了。
“娘,你和爹找到我那会;我身边……有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凤明曦含着期待看向她:“我是说,有关孩子生父方面的消息?”
为人父母,骤然得知自己女儿被人欺辱,哪能不心痛不愤怒。
更何况,自己女儿还辛苦独身在异地求生。
甚至孤身无助地生下孩子,光是想想,就知道其中艰辛。
只怕当初林氏看见她独自带着一个小婴儿时,都能心酸得落泪吧。
他们就没有想过追究那个伤害了他们女儿的男人?
没想过让那个可能的恶棍吃官司?或者负起责任?
“我们也想知道他是何人。”林氏苦笑,“说实话,当初我和你爹找到你时,看见你那凄苦的模样;都气得想拿刀砍人。”
“虽然我们家以前没有大富大贵,可你是我和你爹捧在手里养大的宝贝;谁舍得眼睁睁看着你被人那样糟蹋。”
“可是,就算我们气得要命也好,恨得想杀人也罢;那也得先找到罪魁祸首才能出气啊。”
即使已经事过境迁,林氏提起这些事就不由自主想起当初的情景;整个人还是不免陷入愤怒的状态里。
凤明曦看见她气得浑身发抖的模样,心里一时百味杂陈。
她靠近林氏,轻轻搂着林氏,柔声安抚道:“娘,过去了;已经过去了,如今一切都好起来了。”
她耐心地安抚好几句,又轻轻拍着林氏背部,像安慰无助婴儿一样的姿势。
过了好一会,激愤的林氏才渐渐回复平静。
“明曦……”林氏看着她,欲言又止。
“娘,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这里又没有外人。”
“你打开柜子,把最底层靠左边角落的盒子拿出来。”林氏意味不明地看着她,轻叹口气,“那盒子里面的东西,也许就是你想要的。”
凤明曦心里紧了紧,不动声色地瞟了眼靠墙的木柜子,点了点头:“好。”
很快,她从柜子底层最角落不起眼的位置,找到了林氏所说的盒子。
林氏将钥匙递给她,并示意道:“打开看看吧。”
凤明曦有预感,这盒子里面锁的秘密一旦见光,应该就能揭开墨墨生父之谜。
想到这,她心脏抑制不住地怦怦跳了起来。
本来十分容易打开的锁头,她抖着手,楞是开了半天才将锁头弄开。
巴掌大的小盒子里,静静躺着一叠已着过笔墨的宣纸;那叠纸上面,则有一枚失去光泽的双鱼玉佩压着。
少女眸光狠狠地跳了跳。
暗地深深呼吸几口气,才缓缓将手探进盒子,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玉佩因久不见天日,已失却该有的温润光泽;但是,可以看得出这玉佩的质地上乘,雕刻功夫极为了得。
除了玉质上佳之外,吊在玉佩下面的穗子所打的样式,手工也极为罕见。
凤明曦拿着双鱼玉佩细细摩挲片刻,忽地眯起眼眸,轻轻地“咦”了一声。
林氏当下紧张地看向她:“怎么了?”
少女摇头,想了想,又道:“这玉佩的雕刻手法,我似乎见过。”
其实说出这话时,她心里刚刚浮光掠影般的念头,已经飞快沉淀成形。
她身边,就有那样一个雕刻高手。
只不过,她平日多见的,并不是那家伙雕的玉器,而是木器居多而已。
这才是她在看见双鱼玉佩后,没有第一眼认出来的缘故。
心念转动,她放下玉佩,取出盒子里那一叠看起来就有十张八张的宣纸拿了出来。
打开第一张纸,入目却是一团黑乎乎的……墨汁。
凤明曦愕然眨了眨眼,耐着性子打开第二张,这时看到了大致的轮廓;那是一个人的背影。
只不过,这背影画得十分奇特。
扭扭歪歪,线条一点也不流畅。
若不是凤明曦底子好,说不定都认不出来这画的,是一个人的背影。
这时回头再看第一张,她才恍然大悟。
原来那一团黑乎乎的墨汁,应该是一个人的后脑勺。
联想到这个,她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再接着往下看,渐渐的,她终于看出端睨;再然后,发了一会愣,才缓缓回过神。
这叠纸上面画的东西,应该就是“她”当年见到那个男人。
由于画技生涩,画出来的东西才成了四不像。
不过好歹,让她从中分出两张能用的。
那两张纸上面所画的,一张是男子正面人像。而另一张,则是男人侧面整体人像。
侧面整体人像这一张,在腋下左腰位置,突出描了一个图案。
如果凤明曦没理解错误的话,这个特别描出来的图案,应该是疤痕或者胎记一类的东西。
如此古怪的部位,若非曾有过亲密关系,一个姑娘又怎么可能看到一个男子身上有那东西?
看完这叠纸,凤明曦轻轻地吐了口浊气。
“娘,我知道墨墨的生父是谁了。”
林氏闻言,反而愣住,不敢置信地看着她,问道:“你知道他是谁?就从这些纸里面看出来的?”
这盒子里面的东西,林氏当然极少翻看;但是,在初初寻回女儿那两年,她也曾因为不甘与不死心,悄悄翻看过几回。
可她,压根没法从那些画得乱七八糟的东西上面,看得出画的是何人啊。
凤明曦闭了闭眼睛,狠狠将心头那股复杂难言的滋味压下去。
这才睁开眼睛,带着一丝苦笑,道:“对,就是从这些东西里面看出来的。”
林氏仍旧觉得这事太过匪夷所思:“他是谁?是你认识的人?”
“娘,这事暂时保密。”凤明曦将东西收进盒子,接着站了起来,“等事情水落石出,我再逐一把详细情形告诉你。”
林氏微微仰起头,看着她笑容古怪又苦涩的脸,语气难掩失落:“你这就要回京去了?”
凤明曦默了默,“娘,这个盒子我能带走吗?”
“这里面的东西,我还得拿出去做些事。”
林氏微微叹口气:“我这些年一直拿盒子保管这些东西,都是为了你而已。”
“你想拿走就拿走,想做什么就尽管做吧。”
“你今晚不留下来吗?不等墨墨他们回来?”
凤明曦心头有些发紧,对于她与墨墨的身份和关系突然转变;心里觉得能够无障碍地迅速接受。
可实际上,真正面对的时候,心情还是难免会觉得忐忑紧张的。
说到底,她并没有真正准备好。
准备好,从姐姐的角色转换成娘亲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