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意吗?
少女清冷平淡的话音犹在耳边缭绕,宁景宸的心情却似翻滚过一重又一重的波浪。
实难平息下来。
他当然是不满意的。
但是,这当中不满意的情绪,却不会妨碍他为她曾经的经历与遭遇感到心疼。
随着凤明曦的声音落下,大殿陷入突如其来的诡异般的静寂。
似乎没有人设想过,她小小的身躯里,曾经历过多少困苦;又遭受过多少绝望,才会那般苦苦挣扎完全抛却自我,忘记自我。
情愿陷入虚幻的自我网织的世界里,默默承受所有困厄苦难。
空气,似乎也在这寂静一瞬变得压抑而沉重。
还是皇帝轻咳一声,先打破沉寂。
“把盒子呈上来。”
立即有内侍走到凤明曦跟前接过盒子,将它呈到皇帝面前。
盒子里面装的,仍然是双鱼玉佩与一叠乱七八糟的画像。
只不过,那叠画像里面,被凤明曦悄悄抽走了两张。
因为那两张涉及的部位大胆而私密,实在不宜面君。
虽然那是曾经的“她”在精神失常之下所留;她觉得还是别让外人看到为好。
念头转过,她神色复杂地瞥了瞥站在旁边的男子。
南宫无殇看见她这模样,心里还诧异了一下下。
无声以眼神询问:怎么了?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少女轻轻摇头:没有。
两人无声打着眉眼官司这功夫,皇帝已经默默欣赏完那些惨不忍睹的画像了。
至于那块双鱼玉佩——他才拿上手。
就听闻南宫无殇惊讶又充满欣喜地说道:“咦,这不是我丢失的玉佩吗?”
说罢,他偏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少女:“原来它一直在你那里,由伯母保管着。”
皇帝的目光不动声色在两人之间流转,仿佛不经意问道:“无殇啊,这么远的距离,你怎么看得出这就是你丢失的双鱼玉佩?”
“朕瞧着,这样式平常得很。”
“陛下有所不知,”南宫无殇噙着笑,看似散漫浑不在意,实则这人细致到极点,“双鱼玉佩的样式看似寻常。不过陛下手里这枚玉佩,却与平常所见略有不同。”
“陛下不妨仔细观察,玉佩上面两条鱼的尾巴交叠之处,乍一看是不是更似凤尾?”
“可细看,又似鱼尾。而且,一眼望去,那就是两条尾巴;可再看多两眼,又会觉得应该是三条尾巴。”
“为何臣会对此如此清楚?”他淡定又自信地扬了扬眉,“那是因为,这枚玉佩乃是出自臣之手。”
他自己刻的东西,而且是费了心思刻的东西;他能不上心吗?
这世上,只怕再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这枚双鱼玉佩的来历了。
他平日雕刻的东西虽不算少,但雕刻的玉石却少之又少。
更遑论,还是他刻好之后还一直携带在身的东西。
虽然,这枚双鱼玉佩,他刻好之后也不过只戴了短短几日而已。
可上面的一纹一理,都是他亲手描画处理,有谁能比他更熟悉这枚玉佩吗?
皇帝默然。
至于那叠不完整的画像,皇帝觉得也没必要再拿出来讨论了。
尤其有一张,还仔细清晰刻画了某人隐私部位印记。
若非曾与画像中人有过亲密接触,怎么可能刻画得那般清楚仔细。
只不过,皇帝看了眼凤明曦,心里到底有些不甘。
故人已逝,故人之女本来会顺理成章成为自己儿媳妇的。
可是,阴差阳错之下,如今,他竟然连这个机会都失去。
实在令人扼腕。
遗憾再添一重啊!
“陛下如今没有疑惑了吧?”皇帝沉默,南宫无殇却没兴趣陪他缅怀,“陛下面前的玉佩是臣所有;如果臣没猜错,那些纸上面——应该描绘了臣的画像吧?”
“臣,才是那个孩子的生父。”
说罢,他转过头,惭愧又内疚地看着凤明曦:“对不起,这些年让你受苦了。”
“虽然我当年是因走火入魔失去理智才对你做出那些混帐事,可当年的我也实在太混帐。”
宁景宸沉着脸,冷声道:“慢着。这事暂时还没有定论,谁说证明那枚玉佩是你的,就能证实你是那孩子的生父?”
“父皇,”他瞄了眼搁在御案上那叠纸,压抑住心底翻涌的念头,坦白道:“就凭这些东西,便认定他的身份;这未免太儿戏。”
“儿臣觉得,这些东西要造假并不难。”
“造假?”凤明曦轻笑一声,抢在南宫无殇前面开了腔,“也许对于太子殿下这样的能手来说,那自然是易事。”
“但是,这件事对于我这样的小老百姓来说,却跟难于上青天的事没什么区别。”
“殿下莫不是忘了,数年前,我只是个为两餐发愁的贫苦百姓而已?”
“像那种质地的玉佩,说句不客气的实话:就算我想去偷,只怕也没地偷吧。”
“至于那些粗糙的纸张,还有上面泛陈的墨水;只要找个稍微有见识的人鉴别一下,就能知道那是仿冒的;还是真的过了几年时间才形成的。”
“事情已经很明朗,”皇帝摆摆手,打断她表面听起来轻轻柔柔,实则含着一股怒气的质问,“这些东西,确实能够证明当年那个混帐的身份。”
真是可惜啊,这么好的儿媳妇,就这样飞了。
说罢,又警告地往太子那边瞥了一眼。
确定自己的媳妇不会被皇帝强行抢走,南宫无殇眼底沉积的阴霾也散了。
“陛下,那我们可以走了吧?”他迫不及待地靠近凤明曦身边,若非顾忌这是在皇宫里,他都忍不住想拉她的手了。
皇帝按了按额头,笑骂一句:“就知道你心急。”
“行了,大家都告退吧。”耗了大半天,他也累得慌。
临走前,南宫无殇目光一闪,忽又回转身,道:“陛下,那个盒子是小曦的东西;她可以带回去吧?”
皇帝:“……”
“拿走,拿走;赶紧拿走。”
眼不见心不烦!亏他差点以为自己能多个孙子呢。
南宫无殇可不会跟他客气,喜滋滋地噙着笑,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将盒子拿了回来。
南宫无殇与凤明曦退出大殿,南宫霁与老侯爷同样也告退出宫。
宁景宸也不例外。
不过,一离开大殿,他就大步追上并肩而行的一双俊俏男女。
“凤明曦,你不是说你自己都不记得当初那个人是谁吗?”
“就凭几张纸,你就确定那个人一定是他?”
“你不觉得自己这么做太过草率吗?”
“万一你弄错的话,你有没有想过孩子的感受?”
“我说了,当年那个晚上,我的人看见的女子就像……”
“太子殿下,”南宫无殇恼火地停下脚步,“想要儿子,你找人给你生去。”
“墨墨是我儿子,你犯不着来抢。”
“还有,小曦是我媳妇,跟你也没有关系。”
“你是不是还想知道当年我为什么会发生走火入魔的事?”
宁景宸原本想要反驳,可听了最后一句,又默默将话咽回去。
年幼时期做下的一件事,是他永远亏欠了南宫无殇。
他知道,南宫无殇为何会走火入魔。
南宫无殇见他不作声,遂拉着凤明曦,继续往外走。
宁景宸在原地停留片刻,目送着那双俊俏男女在前面渐行渐远,眸光在长睫下浮沉明灭。
过了一会,他又大步追上去。
“无殇,一码归一码。”他瞄了眼默不作声,却任由南宫无殇牵着手的少女,沉声道:“但女人和孩子,却不是能够相让的物品。”
南宫无殇漫声一笑,“这话,我对殿下原句奉还。”
“倘若殿下觉得那么不甘心,不妨向陛下求证那些粗糙的纸张上画了什么;相信陛下一定很乐意为殿下解惑。”
能够让皇帝当场确认并且不纠结的东西,会是简简单单几张纸?
撂下这话,宁景宸终于不再如影随形般跟着他们质问不休了。
出了皇宫,南宫无殇与凤明曦自然是分别各回各家了。
就算他们不想各回各家也不行,双方都有家长在旁边虎视眈眈等着呢。
至于凤明曦,她的待遇当然比南宫无殇好些。
即使是祖孙,到底还是男女有别;老侯爷纵然满腹疑问快绷不住;他也不好与孙女同乘一车。
只能先忍着,待回到府再详细审问。
忍了一路,回到忠烈侯府,他再也忍不住;跟着凤明曦一道去了芜清院。
其实对于墨墨是自己亲生儿子这事,凤明曦也是才知道不久而已。
在忠烈侯府里,自然没有向任何人吐露过风声。
凤老夫人骤然听闻老侯爷一脸复杂地朝自己孙女发问,一时惊骇得连手里捧着的茶盏都摔了下去。
“小曦,”她艰难地眨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孙女,“你祖父刚刚说了什么?”
凤明曦无奈地扯了抹苦笑,“祖母,你别激动。”
“祖父刚才说的是真的。只不过,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这事而已。”
“什么?”凤老夫人激动得腾地站了起来。
“祖母,你听我慢慢说。”少女赶紧过去拉住她,柔声细语安抚一番,然后才将理了理思绪。
慢慢地,将事情来龙去脉缓缓道来。
待两老听她将事情说完,外面天都全黑了。
然而,两老一时间谁都没缓过神。
自然更没人在意天黑这种细节末节的小事。
良久,凤老夫人搂着她纤细的肩膀,疼惜无比地低低叹了口气:“好孩子,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
凤明曦倒不觉得什么,毕竟以前的苦也好难也罢,她根本就不记得。
说完过去,老侯爷才百味杂陈地讲起今天进宫的事情来。
到最后,确定孩子的父亲就是即将成婚的南宫无殇,两老又是一阵唏嘘。
好在,在墨墨身世小范围曝光之后,再没发生别的事情。
而严氏以及那个接生的稳婆;也在南宫无殇强力手段下,没有再闹出什么水花来。
日月如梭,时间一晃,就到了凤明曦成亲的日子。
为了让墨墨早日适应将来在高门大院的生活,也为了方便照顾林氏与晓晓;在成亲前,凤明曦就让他们全部迁到京城来。
当然,他们不可能住进忠烈侯府;而是搬进了凤明曦准备的新家。
除了他们,百里瞳也跟着一齐住了进去。
对于林氏,凤明曦是打心底把她当亲娘对待的。
在征得凤老夫人与老侯爷同意后,成亲这日,凤明曦决定让林氏前来忠烈侯府,以母亲的身份亲自送她出嫁。
一大早,忠烈侯府上下就忙开了。
至于新娘子,当然在天未亮就被挖起来,开始隆重的梳妆打扮。
大红的嫁衣承载着对未来美好的向往,也承载着对未来的祈愿与祝福。
凤明曦本就长得美貌,肤若凝脂,秀发如云。尤其她端静含笑的模样,简直美得叫人错不开眼。
“小姐长得真美,这嫁衣只有穿在小姐身上,才不算辱没了它的赫赫美名。”
为凤明曦挽发的是绿蔓,喜滋滋围着凤明曦看个不停还说个不停的,则是红兰。
“公子真有眼光。”红兰越打量,越惊叹。惊叹之余,脸上的羡慕完全都掩饰不住了。
绿蔓轻笑着摇了摇头:“凤姑娘长得好,穿什么都好看。”
“别光顾着欣赏了,把凤冠拿过来吧。”
别看天色还早,给新娘子梳妆打扮可不是件轻松的事。
既耗时又得仔细,一点小错都不能犯。
绿蔓虽然只负责为凤明曦梳妆,但其余的事情,她样样也得亲自过目,才能放心。
“哇,这凤冠太漂亮了;璀璨生辉呢,衬得小姐脸若红霞眸似秋水,更迷煞人了。”
“漂亮也是戴给你们看的。”凤明曦轻轻动了动脖子,求饶地看着绿蔓,“凤冠好重,能不能过一会再戴?”
一想到要顶着这东西好几个时辰,凤明曦就觉头皮发麻。
简直有种想临阵逃婚放南宫无殇鸽子的冲动。
这东西不仅压得她脑袋沉得厉害,连脖子都被压僵了。
凤明曦十分怀疑,这一天下来,她会不会被压出什么颈椎病来。
“不行……”绿蔓一开始态度十分坚决,然而一对上她明亮如星的双眸,隐含祈求地盯着自己,拒绝的话;到后面就变了味,“这个……好吧,我们在这偷偷拿下来,先放一会大概也不要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