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小丫环暗香还记得自己身份,哭了那么一小会,就抽抽噎噎停止下来。
她抹了抹眼角,带着哭泣过后的浓重鼻音,开了腔:“老夫人,奴婢不是自己想要跳井自尽,奴婢只是……不小心掉下去的。”
“奴婢想到我娘病在床上起不来,又没有银子拿回去给她看病,心神恍惚了一下,脚底一打滑才会一头栽下去。”
“奴婢真的没有想要自尽。”暗香反复强调这件事,是因为她牢牢记得国公府有条规矩。一旦哪个奴才主动自尽的话,国公府概不负责丧葬费,也不会给死者家属任何补偿。
相反,国公府还要追责死者家属,向死者家属要赔偿。
她是生怕自己这一意外给家里惹祸。
家里环境本来就不好,若再被国公府追责,无异于雪上加霜。
她娘更加活不下去。
“我相信你,你别激动。”眼看这小丫环慌得挣扎起来欲向自己下跪磕头,老夫人微微一笑,连忙制止了她。
“你刚才说,是因为没有及时拿银子回去给你娘看病,这才心神恍惚发生了意外,对吧?”
小丫环连忙点头:“是的。”
老夫人眯了眯眼睛,又问:“我记得前天已经发了月钱,你虽是粗使丫环,可一个月的月钱也有一两银子;你怎么没把这笔银子送回家去给你娘看病?”
小丫环脸色变了变,怯怯地往周围环视一眼,又咬着唇慌忙低下头去。
这模样,明显是不敢对老夫人讲实话啊。
老夫人看出她犹豫害怕,心知肚明她在担心什么,脸色一肃,语气便沉了下来:“暗香,我问你话呢。”
作为一个婢女,主子问话,哪有资格不回话的。
暗香脸色当即白得跟纸一样,她浑身不可抑止地抖了起来,再害怕也不得不开口:“回老夫人,奴婢前天并没有领到月钱。”
“奴婢也向其他人打听过了,说是这个月的月钱要再过几天才会发下来。”
“而且,奴婢听到消息称,以后每个月发月钱的日子都会调整到月底。”
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急得红了眼:“可奴婢的娘还等着我拿这些银子回去给她看病抓药……,没有领到月钱,奴婢怎敢回家。”
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弄清楚了。
好在施救及时,最终没有在福瑞堂闹出人命。
老夫人还能暗暗松一口气,“你别着急,一会先拿十两银子回去给你娘看病。”
说罢,她示意身旁的嬷嬷给小丫环银子。
“这些银子当是我暂时借给你用的,待你日后领了月钱,每个月再逐渐一点一点还回来。”
“谢谢老夫人,谢谢老夫人。”暗香忍不住热泪盈眶,当即不顾劝阻执意下床跪了下去,十分虔诚地给老夫人磕了三个响头,“你的恩德,奴婢没齿难忘。”
安抚完这个小丫环,老夫人就离去了。
一回到福瑞堂的正厅,她就忍不住完全沉下脸来:“岂有此理,怎可以无故随意拖延发放下人的月钱。”
言嬷嬷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老夫人,奴婢刚刚打听到消息,说是府里之所以延迟发放下人的月钱,是因为从这个月起,府里要减少给他们开的月钱。”
老夫人眉头已经拧成了结,声音冷得跟冰碴子似的:“这是谁的主意?凤明曦?”
言嬷嬷瞄见她沉冷的眉眼厉芒闪烁,道道目光掠过,竟肃杀如刀。
一时心头大震,垂着头紧紧抿唇不敢言语。
好在老夫人也不是真需要她作答。
只冷哼一声,似已认定:“想来也是,除了她这个执掌中馈的少夫人,谁还敢做这种事;就算有谁敢随便下这种命令,底下的人又有谁不长脑子敢听。”
“这凤明曦还真是……”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亏她考虑到这毕竟是楚国公府,继承爵位的毕竟是无殇;她才有意抬举她,好树立起凤明曦这一府主母的身份。
谁曾想,不过短短月余,竟然闹出如此多乱子来。
她真是看走眼了,以为按照凤明曦的手段与理财之能,应该不会如此眼皮子浅……。
等等,这事不对啊。
凤明曦确实不是那等见钱眼开的守财奴,看她对清晖苑的奴才就能窥见她的心性。
据说这府里上下,不少奴才都想走门路到清晖苑当差。
不为其他,就说凤明曦这个主子的脾气,那简直可以用和蔼可亲来形容。
对清晖苑的下人从来没有打骂,给的月钱又丰厚,且每月还固定有四天休息时间。
就是伙食,她也从自己的荷包里另外拿银子出来补贴,只因觉得府里大厨房给下人的饭菜太……没有营养。
这样的人,会对区区几个粗使丫环的月钱在意?
除非,是府里的银钱吃紧,她不得不为之。
嗯……这也不对,若府里帐上银钱真吃紧,光“克扣”几个粗使丫环的月钱,那可顶不了什么用。
还是,凤明曦有急需才挪用那些该下发给粗使丫环的月钱?
只因,私扣几个粗使丫环的月钱,不太容易引人注意。
倘若不是今天暗香的事差点闹出人命,她压根不会知道,府里的月钱没有准时发下去。
而且,还做了削减的预算,且还打算实施。
老夫人心里跟烙饼似的,一会觉得这事疑窦重重,一会又觉得凤明曦这人的心性脾气太复杂叫人看不透。
按理说,她就算不相信凤明曦,也该相信自己孙子南宫无殇的眼光。
挑剔了二十多年,那小子才挑中凤明曦做媳妇,凤明曦又岂会是差的。
再有,凤明曦既然未嫁进来之前,就凭一己之力打理着诺大的生意场;盈利还节节攀升,又岂是平庸之辈。
能力,凤明曦当然是不缺的。
再则,她这回能够病愈,按照儿子南宫霁的意思,还多亏了凤明曦。
虽然对于南宫霁说的,展惜暗中加害她而凤明曦竭力救治她这事,因老大吞吞吐吐说不清展惜加害她的动机,而让她心中存疑。
可私底下,其实她心里还是偏于相信凤明曦的。
倘若展惜问心无愧,又怎么可能一声不吭什么都不要就主动跑去水月庵为她祈福。
如果展惜真的没有问题,她的儿子南宫霁第一个不会答应让展惜孤身前往水月庵。
反之,能令南宫霁默许展惜的做法,就恰恰证明展惜确实曾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
照理说,凤明曦对她有救命之恩,又是自己看重的孙子珍爱之人;她应该放下心里芥蒂,完全相信凤明曦才对。
可老夫人一想到凤明曦空有忠烈侯府嫡女身份,却没有一个侯府嫡女该有的教养,她心里就无论如何也不太舒坦。
总觉得在她与凤明曦之间,有道看不见的鸿沟根本逾越不了。
她琢磨凤明曦的时候,暗香投井自尽未遂的事也传到了凤明曦耳里。
也不过两盏茶的功夫,暗香被克扣月钱导致无力为母治病才无助投井的事,就在府里传得人尽皆知。
当然,差点出人命的祸——毫无疑问也被甩到凤明曦身上。
红兰气得脸都变色了,在凤明曦跟前急躁地走来走去,还气愤得嘴里不停地念叨:“无耻,太无耻了。”
怎么能什么锅都甩到清晖苑让少夫人背?
还有没有一点底线了?
就是绿蔓,这会脸上也露出了凝重神色来:“少夫人,府里都乱了套,我们是不是该做点什么?”
闹出人命这样的脏水,可不比之前那些克扣衣裳短少吃食一类的“小事”,绿蔓想着怎么也不能继续放任下去。
就算不反击,起码得要澄清才行。
可凤明曦却似完全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一样,仍旧乐呵呵的笑着:“哎,我说你们俩别急。急什么慌什么?不是差点闹出人命吗?又不是真的闹出人命。”
“既然如此性质严重的事情都出来了,我看这段时间的闹剧也到了收尾的时候,大概不出两天就可以收场了。”
她豁出自己的名声陪对方演了那么久的戏,也是极不易了。
红兰一瞧她丝毫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就急得团团转兼跺脚不休:“少夫人,真到闹出人命,那就大事不好了。”
还不放在心上,真不知道少夫人是怎么想的。
就算心大,就算宽容,那也不是这样子的嘛。
一盆盆的脏水污水直朝少夫人泼过来,少夫人就没有一点生气的?
绿蔓也轻声劝道:“少夫人,府里这段时间真的乱透了。从上至下,方方面面都闹出不大不小的麻烦,一个个明里暗里都在指责少夫人呢。”
凤明曦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还笑吟吟道:“哦,都指责些什么内容?嗯,我猜猜,大概都气愤地指责我不配掌管中馈;因为,我不是个合格的当家。”
“看,我执掌府里中馈以来,才短短月余时间,就闹出那么多乱子,可不是不适合嘛。”
有人不停地搅事,不就是想把她撵下台吗?
可惜,那些人的手段太过迫不及待,她只大约思考一下,就知道是奔什么而去。
红兰急得嘴巴都冒水泡了:“少夫人,那我们还是什么都不做吗?”
光眼睁睁看着隐在暗处的一双双推手,挑拨弄出这一出出对少夫人不利的乱事,红兰就气得牙痒痒。恨不能将人直接拖出来揍一顿,揍个痛快。
凤明曦无辜地笑了笑,慢条斯理反问:“不然呢?你想让事情乱上加乱?”
可千万别,她觉得如今的局面得来不易,她要学会珍惜。
红兰急得上窜下跳,只恨不能冲出去找人出气。
绿蔓瞧着凤明曦胸有成竹的模样,反而冷静下来,露出几分若有所思之色。
“少夫人是不是另有打算?”
凤明曦笑而不答:“都别着急,等着看热闹吧。”
这热闹,对于此刻的国公府来说,还真属于名符其实的。
尤其,这时候的福瑞堂,就更加热闹喧嚣得让人脑门生疼。
“暗香投井”这事就像一个信号,将前面已经发酵多事的乱象瞬间点燃。
不多时,许多人都陆续到了福瑞堂。
对于这些不请自来的家伙,老夫人既恼火又无奈。
来人中,既有府中下人的代表;也有府里不少主子。
他们不请自来,几乎不约而同的跑到福瑞堂,就是为了向老夫人表达一个明确意见。
那就是——不能再让凤明曦这个少夫人继续掌管府里中馈。
以前凤明曦暂代那会还好,那会虽然展惜病着,可到底展惜还在府里坐镇;有展惜的威信与手段压着,凤明曦暂代那段日子,府里才算没有出大乱子。
可自从展惜自请前往水月庵祈福以来,凤明曦这个少夫人就自动由暂代“转正”了。
而没有展惜在旁边掠阵,没有展惜在府里坐镇,乱子简直一出接一出;让人无语无奈,又没法不对凤明曦的能力质疑。
在他们一致的要求下,就连南宫霁也被逼请到了福瑞堂。
眼见这一家之主也出现,老夫人揉着眉心,疲惫出声:“他们觉得府里这段时间出了太多乱子,这一切都是因为凤明曦能力不逮之故;他们不约而同跑到我这来,就是闹着要将凤明曦撤下去,另换个人来掌管中馈。”
“你是家主,这件事你说说该怎么办吧。”
南宫霁扫了眼屋里或坐或站的男男女女,不看不知道,一看还真把他吓了一跳。
这屋子里待的人可真不少。
这些人——都对凤明曦管家不满?
不知怎的,听着自己老娘的话,南宫霁脑里却闪过那日他想用马车,却最终只能骑马出行的事来。
他心里没来由闪过一丝疑惑,如果凤明曦真不适合管家;那么久以来,为何他从没听说清晖苑闹过一点乱子?
知微见着,以小见大;可见凤明曦的能力摆在那。
按如此推测,府里这段时间像雨后春笋一般层出不穷冒出来的各式乱子,就值得商榷了。
想到此处,南宫霁眼神深了深,他没急着下结论,而是朝老夫人拱了拱手,道:“母亲,这事既然事关明曦,不如你让人请她到福瑞堂来,当面亲自问问她有何看法。”
就算是犯人,在定罪前还有申诉自辩的权利。
更别说,凤明曦还是国公府的少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