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清明,一盏灯火腾然亮起,在窗纸上映出一道纤细的人影。应残秋放下手中的小剪,怔怔瞧着跃动的烛火。良久,一声幽幽叹息出口。
“夜已深,公子若无事,残秋这便要歇息了。”应残秋回身,看向悠然坐在帷幔一角的墨绿身影。
那人恍若未闻,只专心擦拭着手中的碧绿翠笛,直到笛身擦得透亮晶莹,才微笑着抬头。
“打扰秋姑娘了,不过,也是秋姑娘煮茶的手艺实在高妙。”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绝艳的面容透出摄入魂魄的魅力。
“公子谬赞了,青霓山所产的茶叶本就是人间极品。”
“青霓山的确得天独厚,这般人间仙境,便是在下也不舍离去了。秋姑娘,是也不是?”
应残秋对上面前男子意味不明的笑容,清亮的眼眸中寒芒一闪而过,“残秋漂泊惯了,再好的景致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如此……故园可是归处?”那人收起翠笛,声音越发柔和,“在下失礼了,秋姑娘勿怪。”
“……残秋不敢。”
“在下此来,只是替人传话。”
“哦?”
“少主说,外间俗事,请姑娘早些了断,尽快回宫。莫要……让他等得不耐烦。”
应残秋手掌蓦地一紧,僵立半晌,忽地一笑:“残秋寻了十数年,如今终于有了音讯,怎能半途而废?少主明理之人,定会谅解。何况此事,于少主也是大有裨益。”
“姑娘这般说……在下知了。在下一向佩服姑娘处事之决断,此间事,姑娘自行处理便可。”那人缓缓起身,墨绿的袍袖在灯火下越发精致,“那位的身份,秋姑娘可确认了?”
应残秋神色略缓:“还不曾。她谨慎非常,言谈间也是滴水不漏。怕是探不出什么话来,恐怕,还得验证一二……”
“她身边有不少奇人异士守着,你若要动手,还需尽快,迟恐生变。”似是想起什么,那人眸光略沉,“若她真是……大事成败,便也一半系在她一人身上。”
“……我明白。”
那人微微欠身,烛火一闪,他的身形瞬间消失。应残秋敛袖坐下,一弹指击灭火烛,就那般静静坐在黑暗中,许久许久。
叶曼青抚着胸口慢腾腾挪出女苑,不过是这么一小段路,她就走得艰难非常。该死,这个破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喂,你、你怎么了?”
叶曼青回头,只见重楼皱着张小脸站在她身后。她不由笑道:“怎么一天没见,你就变成小老头了?”
重楼哼了一声,看了她一眼,蹬蹬蹬跑上前来:“我扶你到凉亭去坐坐。”
“乖孩子……咳咳!”
“叶姑娘!”木怀彦快步走来,“快将固元丹取出服下!”
叶曼青颤抖着手拿出瓷瓶,吞下两粒固元丹后才勉强止住呛咳,胸口的疼痛也略有缓解。木怀彦一掌抵在她背心,源源不断的暖流流经她的四肢百骸。半晌,他才收手停歇,抬手扶着她往凉亭走去。
重楼忽然出声道:“我、我去给们端茶!”说完也不等他们反应,转身就跑开了。
“哎——”叶曼青唤了一声,摇摇头,“这个小家伙,真是越来越活泼了。”
“是啊,他同你很是亲近。”
叶曼青转头,正对上木怀彦含笑的眸子,顿时想起前一天的情形,脸颊不由热了起来。他昨日送她回女苑,为了不被其他人看到,又是翻墙又是闪躲的,那样子她事后回想起来都觉得好笑。
见她别开眼,木怀彦也是有些讪讪,搭在她手臂上的手是收也不是放也不是,空气一时带了点让人心燥的热意。
“……你有伤在身,快坐下吧。”
叶曼青不由笑道:“我还没这么娇弱。”
木怀彦也是一笑:“我知道,初见时……”
想起初次相见时的情景,两人相视一笑,叶曼青皱皱鼻子:“哎呀,我那会儿可是比母夜叉还凶吧?吓到你了没?”
“……至今想来,仍心有余悸。”木怀彦一本正经道,眸中笑意悠然。
叶曼青瞪眼:“原来如此,怪不得第二天早上你一见我就全身炸毛!”
“咳咳咳……”木怀彦忽地呛咳出声,一张俊脸瞬间红潮汹涌。
叶曼青不由狐疑:“我说,‘煮了吃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啊……那个、就是……”木怀彦顾左右而言它,终于被叶曼青盯得没处躲,“我也不知道。”
“撒谎。”
看着木怀彦满脸通红眼光四处乱飘的心虚样,叶曼青抚着下巴道:“我越想越不对……难不成,那天晚上——”她顿了顿,忽地一拍桌:“是了!肯定是我非礼你了!”
木怀彦腾地站起:“没、没这回事!”
叶曼青无语地看着他,拜托,以他这副紧张兮兮就差没揪着衣领跳开三丈远的模样,是个人都会以为他被非礼了。
木怀彦似也觉出他反应过度了,面上红晕愈盛,简直快撩出火苗来。
“咳咳!”
叶曼青假意咳了两声,果然,木怀彦登时走近,就要为她运气。叶曼青抬手笑道:“我没事。”
“你先是在蝴蝶谷中被音波震伤肺腑,我先前给你服下的‘九芝’,是最适合调理内伤的灵药,不想——”木怀彦一顿,“你、你说你的血有毒,怎会如此?”
“嗯……况风华和灵灵曾说我的血液中含有雪魄的寒毒。”
“雪魄?雪魄居于昴州极北雪地低谷,你怎会为它所伤?”
叶曼青摇摇头:“我也是偶然发现血中带毒,若不是灵灵她们说起,我根本不知。”
木怀彦凝眉:“那你平日可有不妥?”
“不曾。”叶曼青抚着右手腕上至今还未痊愈的伤口,“除了受伤后伤口极难止血恢复外,其他时候并没有任何异状。”
“如此……”木怀彦沉思一瞬,面上忽地闪过一丝恼意,“可惜我在医术上并无过人造诣,只能择日找师兄一观。”话说到此处,他的面色陡然一变。
“怎么?”
“不,没事。”师兄离开此地已有四五日,现下应该早就回到百里庄了,不知那事……他脑中思绪如电回转,忽地淡淡道,“听说你前夜赴了我的约?这事,我却是不知。”
叶曼青心头突地一跳:“想是哪位师姐开的玩笑……”那夜的事她并未向他提起,这时候也是下意识地就要一语带过。
“就这样?”
“……嗯。”
场面一时静默,叶曼青低着头抠着石桌上的裂缝,只觉得在那沉静目光的注视下,头都被压沉了。半晌,才听他轻叹一声,静静起身。
叶曼青吃了一惊:“你要走了?”他这是、在生气吗?
却见他只是走到树丛旁,抬手摘了一片叶子,回身道:“昨日的曲子你可喜欢?我再吹给你听,可好?”他双眼清润,唇边笑意浅浅,并无半点气怒之色。
叶曼青不由松了口气,笑道:“我还在奇怪你是用的什么乐器,却原来是这树叶。好厉害,得空了可要教教我!”
“……你若愿意学,我定会教你。”
木怀彦捋顺了叶脉,凑近唇边,袅袅清音轻盈跳出。似潺潺流水,又如暖暖和风,柔柔拂过心头。清风明月盈盈,百花五色湛湛,直如春风熏得游人醉,更胜桃花十里香。
叶曼青趴在桌子上,静静听着曲子,看着树下如青竹玉立的身影,眼中闪过连她自己也不明了的迷茫之色。心动最是无来由……平生第一次,她有了无从着手的茫然。
木怀彦眼睑微垂,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这个女子的迷惑,他感同身受。进退之间,却全然无法把握。这般陌生的感受,频繁地带动情绪起伏,欣喜又惶恐,矛盾得无从说起。他虽然从未经过情事,却绝不是于此半点不知的少年人,只是……只是她……若能再信他几分……
乐声一转,似幽幽月色,于夜色低茫中无声诉说着难解的情怀。
不远处,灰衣少年端着茶盘静立在树影后,望着亭中一站一坐的两人,灵动的眼眸中也不觉透出分迷茫。
***
青山如绘。
一人,一琴,面朝莽莽大山,雪青色的身影仿若一片浅淡的浮云般,几欲融入山色中。
“连你都出来了……京城的局势,很不好么?”
“还行。”姬无道极目远眺,随意答道。
另一人却是嗤笑一声:“若是无事,她怎舍得让你奔波?”
“呵……若是让她听到这话,你猜会如何?”
“……修道人不该长舌。”
“修道人不打诳语。”
“你?算了吧!”笑谈几句,那人话音一转,“你怎会特地来此?中鸿城之事尚在掌握中,并无不妥。”
姬无道抚着琴弦,淡笑不语,半晌才说道:“只是来找旧友叙叙旧罢了。”
“旧友?”
“怎么,连我的行止也得查问清楚么?”姬无道似笑非笑道。
那人却是一击掌:“你不说我还没想到!确实如此,免得日后她问起时我无从说起。”
“……许久不见,姬某倒是有些手痒了,不若让我献丑一曲?”姬无道勾着琴弦道。
“在下福分太浅,还是罢了。”那人顿了一顿,“你找我所为何事?”
“无他,只是在这青霓山倒见着了个有趣的人。”
“哦?”
“那位叶姑娘你是识得的吧?”
“……嗯,郝家三姑娘离开前还特地叮嘱过要帮忙照料她。”
“灵灵那丫头现在何处?”
“早已遣人送她回京城了。”
“也好,要不然云尧那爱妹心切的小子可要闹翻天了。”
“方才你说叶……叶姑娘如何?”
“很有趣。”姬无道眯起眼睛看着远方,“有人说她‘很有趣’。或许,该多注意注意她,也许会有意外惊喜也说不定。”
“……我查过她的来历,完全空白,连鉴牌也没有,官府文案中也没有报备,就像是凭空出现一般。”
“如此,更该一探究竟。”
“……我知了。”
“三皇子最近可有什么异动?”
“暂时还未显现。不过,郝家三姑娘曾提过她曾被人贩子掳劫之事……”
“此事不急。阿荧既已布下此局,相信不日便会有成效。”姬无道长身而起,“我先行一步,你且多保重。”
“多谢关心,恕不远送。”
姬无道轻笑一声,足下轻点,身形便如轻烟般飘向远方,转瞬消失在沉郁山色中。一直隐在石下的那人轻轻抚着袖中红芒,喃喃道:“叶曼青,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