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山青缓步踏入琮玉阁,时不时便有其他弟子跑上来问些琐事,他也不恼,思索一二,顷刻便给出解决之道,来人往往能满意而归。他从小在青霓山长大,派中的事无论大小他都清楚无比。
入了阁,穿过廊道便是书房。
“弟子吴山青求见掌门。”
房内的人应了一声,他推门而入,便见顾飞扬负手站在琴案前,微微抬头凝视着墙上挂着的古丽长剑。
“如何?”
“师父仍然只说是在琮玉阁中。”
顾飞扬沉默一会儿,忽道:“三皇子已等得不耐烦了,他已下令,若是祈福之前仍未能拿到流云绘,便……”
“师父本是顽固之人,他若不肯说,我们是决计无法叫他开口的。”
“……师兄的脾性却是如此。”顾飞扬淡淡道,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是事到如今,他还这般冥顽不灵,却是自讨苦吃。若是三皇子讯问,其间苦楚……你是知道的。”
吴山青身形略僵,缓缓吸了一口气,才道:“弟子明白。晚些时候弟子便再去请示师父。”
“如此甚好。”顾飞扬转过身,“还有何事?”
“另有一事,容弟子禀报。朗尘师兄业已回到化城寺,整合僧众操习武艺,待祈福一过,便可再入江湖。”
顾飞扬面上露出奇特的笑意:“朗尘倒是个人才,谋断非常,居于佛门却是可惜了。”
吴山青微笑:“弟子倒觉得正因朗尘师兄身居佛门,才能有这般造化。”
顾飞扬一愣,笑意加深:“不错,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便是你我,也是如此。”
吴山青无言躬身,房中一时静默。半晌,他才抬头道:“……三师弟近日、似听到了什么风声。”
顾飞扬笑脸一僵,顿了一顿才哼道:“那个顽劣子,成天除了花里胡哨地晃荡还会什么?”虽是恼怒的口气,但并无多少愤意,稍微明白点的人便知道这不过是做父亲的惯常抱怨而已。
吴山青自然明白这一点:“三师弟向来天资过人,自庆典后又狠下苦功在后山潜心修炼,不仅武艺进步神速,就连性子也变得沉稳许多。想来过不两年,便能成为武林中新一辈高手的佼佼者。”
顾飞扬面色缓了缓:“他若是有山青你一半懂事,我也不用这般操心。”
“山青怎能跟师弟比……”吴山青平和的面容静静绽出一丝笑意,衬着略白的肤色便如风中摇曳的白菊,淡雅清丽,却是无悲无喜的随性,“这副颓败的躯体,说不定几时就会灰飞烟灭。”
饶是顾飞扬心性深沉,此刻听到这番话,也不由露出些许不忍。但也只是刹那间的事,他的神情转瞬便恢复如常:“你方才说风一听到了什么风声?”
“……也不知三师弟是从何处听来的,日前他刚出关,弟子便想着为他庆贺一番,不想席间他似无意地问弟子——‘二师兄,你可想过成为派中掌教’。”
顾飞扬眉梢一动:“你是如何答的?”
“弟子只当三师弟是酒后说笑而已。”
“……你做得很好。此事我已知道,你便先退下吧。”
“弟子遵命。”
吴山青缓步退出琮玉阁,就如同来时一般,从容自在,不疾不徐。遇见其他门人,他便微笑颔首。月白色的身影便如天际的浮云般,在靛青的山色间浅浅飘荡。
走了一段,离琮玉阁已远,他才停下脚步,叹声道:“出来吧。”
身后只有树叶的吹拂声,半晌,树林后传出窸窣的脚步声,一个灰色的小身影慢慢走了出来。
“你跟着我做什么,嗯,重楼?”
重楼的脸上满是严峻之色:“我要看着你。”
吴山青静静看了他几息,忽然一笑:“不用担心……”
“谁、谁说我在担心你啊?!”
“没人说你在担心我啊。”吴山青嘴角一勾,“我是说让你不用担心叶姑娘。”
“……”重楼一张脸涨得通红,好半天才恨声道,“怎可能不担心?”
“有应姑娘在,叶姑娘绝不会有事。”眼角的余光瞧见有门人经过,吴山青朝重楼伸出手,“来,扶二师兄一把。”
重楼顿了顿,终是跑上前去扶着他的右臂。
“重楼,你是个乖孩子,要听话。我再说一次,你要记好……无论发生何事,你都不要去管。小孩子只要好好玩耍努力长大就行了,其他的事,就都交给师兄们吧……明白吗?”
重楼却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吴山青连声问了几遍都不见他回答,便也只是轻叹一声。
“……骗人。”重楼忽然抬起头,孩童特有的清澈的眼眸中蓄满泪水,“都是一样的,她也好,师兄也好,都只会骗人……说什么要乖要听话,自己却只会傻傻地冲到前面送死……都把我当小孩子!小孩子!”
吴山青带茧的拇指擦去他眼角溢出的泪珠:“你本来就是小孩子啊……这么一哭,更是小孩子到不能再小了。唔,是小娃娃吧?”
重楼瞪着眼,狠狠抬袖擦干眼泪,抿着唇不出声。
吴山青还待说些什么,忽听前方一人道:“二师兄,重楼师弟。”白衣青霓纹轻飘,这面容平静的女子正是裴英。
重楼赶忙行礼,面对这位亦师亦母的大师姐他可不敢失礼。
裴英点点头,转向吴山青,只一眼,她的眉微不可察地一皱,静静开口:“重楼师弟,方才小师妹正四处找你,你若再不出现……”
后面的话不必多说,多年深受画屏摧残的重楼自然领会得到,当下小脸一皱,抬头看向吴山青。吴山青失笑:“快去吧,若是小师妹发起脾气来可不得了……切记,莫妄动。”他神情平和中却显庄重,重楼不由点点头,应了。
见重楼离去,裴英走近两步站在他身侧,宽大的衣袖一荡,便遮住他二人的手。
“你的身体……不能再拖了。”
吴山青感受着手掌处源源不断涌入的内力,苍白的面容现出一丝笑意:“你多虑了。”
“不必多说,此事我自会同大师兄商议,谋而不断,反受其乱。”
“……你这般,我还能说什么?”
“所以叫你不要说了。”
“……”
三皇子听说应残秋在择日外出行游,颇感兴趣,可惜他不日便要进入化城寺为今上祈福,便不好同行。虽是如此,他倒也用心安排了一番。果然如柳牵情所说,三皇子为她们备了四骑八个护卫随从。因化城寺便在与凭州毗邻的娄州边界,也是要出城的,便索性把日子排在一处,一同出行。
叶曼青捧着本书一个字一个字盯着,直看得眼睛发花眼泪直流才罢休。她揉揉眼睛,看向明显有些坐立不安的应残秋:“你这是怎么了?”
“没、没什么……”应残秋讪讪地停下脚步,沾了半边圆凳坐下,“只是闲着无事,心气略微乱了。”
这么闲着无聊的日子也不是第一天了,到这时才浮躁?叶曼青朝房中一角摆着的弦琴努努嘴:“不如弹弹琴静静心?”
“不,我不——”看着叶曼青期盼的眼神,应残秋只好站起身,“好吧。”
俗话说“闻弦歌知雅意”,听音辨情便是如此。应残秋这时初一落指,琴意便已是乱了,偏她倔劲上来,任叶曼青在旁喊停也不住手。兀自十指挥飞,琴声嘈嘈如急雨骤落,打乱满园春色,花草靡靡,寒风阵阵。蓦地一声铮响,一根琴弦已然断了。应残秋指尖一勾,琴声一断又续。但听风声萧肃,似凄厉似愤恨,音调拔高到极致,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挡在前头,琴音勾转再三冲突,却总冲不破阻碍。但听连连几声裂帛之声,五弦琴又连断三弦。应残秋一咬牙,忽然一掌拍在琴上,掌力骤吐,瞬间将琴身震裂成三截。
“阿姐!”
应残秋茫然抬眼,眼神散乱似不知身在何处,额头竟已沁出点点冷汗。
叶曼青小心翼翼走近几步:“阿姐,你热不热?喝杯凉茶吧。”她将杯子送到应残秋手中,看着她一点点喝下,才略松了口气。
应残秋凝神闭眸,吐息一会儿才睁开眼,歉意地笑笑:“刚才吓到你了吧?”
“还好……阿姐你是怎么了?”
应残秋面露惭色:“是我修行不精,方才一时未拘住心性,差点走火入魔,幸好你及时将我唤醒。”
“那真是好险!”叶曼青不由咋舌,又看看被震断的弦琴,“……不过是出城游玩,为何会让你你心性波动如此?”
应残秋怔了一怔,缓缓逸出一丝苦笑:“我果真表现得这般明显……连你都瞒不过么?”
“瞒着我做什么?”叶曼青坐在她身侧柔声道,“我们是姐妹,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是啊,有什么不能说的……”应残秋喃喃道,“我、我只是……”她的眼神现出一丝清明,语气忽地一转,“只是许久未练琴,生疏许多,竟是掌控不得。”
叶曼青不由笑道:“阿姐也这般小孩子心性,琴艺多加练习便可,哪需痴狂如此?”她眼眸一转,忽然掩嘴一笑,“初见时阿姐还曾夸我琴技出众呢!”
应残秋一愣,嘴角微扯,嗫嚅着没开口。
见琴案上一片凌乱,木屑溅开,叶曼青便拉了应残秋起身坐到桌旁。
“左右无事,阿姐不若教我认字好了!”总不能一直在这当文盲,再这样下去,没点精神滋养,她真要变成猪了。
应残秋看着眼前的书,顿了一顿,尽量自然地说:“好,我们先换个拿书的方式。”她拿过书,轻轻翻了个个。
叶曼青傻眼,感情她看了老半天都是在倒着看么?!真是被打击得绝望透顶,想她堂堂一个大学……一说起过去她就更觉得杯具啊!
应残秋咳了咳,眸中略带笑意,更深处的是愧疚的怜惜,以及、某种不确定的深思。
叶曼青瞪了她一眼,终究还是没那等厚脸皮,不由红了脸,只得硬声硬气地指着书上的大字“不耻下问”。应残秋敛了笑,起身到书案取了笔墨纸砚,一个字一个字教她如何读写。毛笔是上好的狼毫,润滑而富有弹性,只是在叶曼青看来,却是鸡肋。她幼时虽学过书法,毕竟不常用,尤其是现在学习认字,用毛笔既浪费纸墨又麻烦。她思虑再三,还是捡了琴案上一根断裂的小木棍做成简易笔,每学一根字,便在纸上写写画画十来遍。这样学下来,她的速度虽不快,但凡是应残秋教过的字却都记得清清楚楚,少有漏忘的。
两人这般教学相乐,倒也不觉时间流逝。直到晌午时分侍女来请她们用餐,才突然觉得肚子早已唱起空城计,不由相视一笑。
只是今日却不是在偏厅用餐,那侍女带着她二人一路七拐八弯,却到了华容阁。华容阁位于长凭府东南侧,阁楼四周百花环绕,故曰华容。走到门口,那侍女躬身停住脚步,躬身请她们进去。迈入门中,早有另一名侍女等候在内,指引她们上楼。
“……殿下谬赞,在下愧不敢当。”
“先生大才,何须如此谦恭?”
叶曼青一愣,这顿饭竟是三皇子请的?自从她们入府至今,她都没见过三皇子的踪影。如果不是侍女们时常挂在嘴边的“殿下吩咐”,她都要怀疑这长凭府到底是不是他的府邸了。
走在她身侧的应残秋脚下一顿,却是挺挺背,当先踏上木梯。
叶曼青低头跟上,三皇子骤然相请,难道是为那同日出城之事?她和应残秋的一次出游,为何会这般慎重?应残秋先前的那般激烈的反应,又是为了什么?自从出游的事定下后,应残秋便心事重重,今日更是显出莫名的焦躁和怨怒。不,这绝不是一次普通的出行会产生的反应,除非……她们再也不会回来。
这个想法让她自己也是一惊,惊后却是寒意上涌。
是了,应残秋认出她的身份,却对此噤口不言。那便是她的身份不可宣之于众,至少暂时不便让她知道。应残秋知道什么?这次出游到底在计划什么?而提出这次出游计划的柳牵情,又抱着什么意图?
叶曼青捏捏手掌,定下神来。这原本,就是她想要探明的。既然身处迷雾,那便将迷雾破开,让一切大白,总好过混混沌沌担惊受怕。这般想着,她便微微勾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