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望舒笑吟吟地举杯:“说起来,我们三人似有许久未曾这般闲谈而坐了。”他面前坐着的,正是吴山青和顾风一。
“这是……清水?”吴山青端起杯子一闻,却是皱起眉头,“大师兄,你这般却是不地道了。”
“就是不地道了你又待怎的?”狄望舒斜睨他一眼,“我做师兄的让你喝什么你还有不满么?”
“岂敢岂敢!大师兄英明神武,山青只有俯首听从的命。”
吴山青敛眉哀叹,狄望舒哈哈一笑,看向一直不曾说话的顾风一:“风一今日是怎的?难道后山真有精怪不成,不过数日就将你的神魂吸走了?”
顾风一展眉一笑,那双桃花眼眯成一对弯月:“哦,有这等厉害的精怪我怎会不知?”他忽地一击掌,“是了,似我这般潇洒无比风流无双的美男子,这青霓山上下的精怪哪个不是被我迷得神魂不知?又有哪个能迷得了我?”
正在饮酒的狄望舒一口水箭喷出,顾风一早有准备地跳开身,吴山青却是一笑:“师兄的身体还未恢复,果然不该饮酒。”手上一旋,顺势在狄望舒手背上轻托,那半杯残酒登时泼了个干干净净。
狄望舒抬眼一瞪:“两个臭小子!”
“一个坏大哥!”
“一个坏大哥!”
三人环视,皆是大笑出声。这是自幼便玩烂了的把戏,却仍是耍不厌。
只是笑声终是停了,且留亭中短暂地陷入一阵奇异的沉默。
狄望舒轻咳一声,提壶将酒杯注满:“风一,你出关已有数日,大师兄便借这一杯薄酒,为你庆贺。”
顾风一握住杯子:“往年我出关后都会请大师兄考校武艺,今年……却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狄望舒不满道,“你大师兄我就算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也还有一双眼睛可以瞧。”
吴山青微笑道:“三师弟若不嫌弃,二师兄倒乐意陪你练练手。”
“二师兄……”顾风一略一沉吟,“也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们三人在此相聚,自然不会带上刀剑。自小便切磋惯了,随手折上一根细枝就可代替。
顾风一凝神敛气,手中树枝一抖:“二师兄,请了。”
吴山青神色不动,笑意悠悠,右手缓缓拉开。这般中门大开有异常规的的起手式,若不是对禅云剑法烂熟于胸之人,又哪里看得出来眼前这两人使的都是同一招,禅云剑法第一式——解云岫。狄望舒缓缓笑开,禅云剑法的特性便是在此,每一个人练出来的招式都可能不同,其效果也是大相径庭。
但见顾风一手中细枝迅疾晃出无数虚影,风一般罩向吴山青。吴山青手臂轻挥,树枝似在风中摇摆,漫不经心地朝那一片残影点去。狄望舒暗叫一声好,果然见顾风一手下微滞,抖腕间树枝一旋一绕,便要卷住吴山青的树枝。
这一招是禅云剑法第二式,叫做揽云聚。禅云剑法共有五招十三式,以轻灵飘逸见长,最是逍遥洒脱,为先人在山间观云所得。五招分别为解云岫、揽云聚、坠云浓、搴云散、觅云消,正是云起、云聚、云浓、云散、云消之景化意而成。这套剑法又可化剑为掌,当初顾风一同司徒玄匕激战时,便是在断剑的危机之下使出搴云散,一掌将司徒玄匕击飞的。顾风一号称“流风剑”,剑式便如其名,风起云涌、风卷云聚、风吹云散,风云相融,剑法激荡灵动,变幻莫测。
吴山青却不同,他性子一向平和,最是无所求,习武也是随性。用招极为随意,刚好合了禅云剑法的“云”字,云起云消皆是随性,既不强求,也不多留。但他这般用剑,却恰恰是顾风一的克星。顾风一若风起,他便随之云动;顾风一若风疾,他便云卷。常常是一趟比试下来,无有输赢,倒像是两人喂招一般。因而顾风一最是害怕跟他对剑,方才的沉吟,也是为此。
这一次也无例外,顾风一每出一招,吴山青便毫不相差地接上。狄望舒失笑,再这般下去,风一怕是要耐不住性子了。
果然,顾风一腾身而起:“二师兄,小心了!”
却见他剑意一变,树枝似乎骤然变沉,但速度却并未减慢,这不过一指粗细的枝条自空中划过,竟似刀剑般锋锐,风中隐有低啸声。
狄望舒只觉这一招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
吴山青神色微肃,手掌轻旋,细枝勾出一个个圆圈,一圈圈绕向顾风一右臂。顾风一眼中光芒一晃而过,却是不闪不避,直直刺向圆圈中心。吴山青旋身振臂,细枝轻轻弹向笔直刺来的树枝。顾风一清喝一声“着”,手上劲道一吐,倾臂向前,吴山青手中细枝骤然一弯,“喀”的一声便折断了。眼见树枝刺来,吴山青将手中断枝一甩,右掌一转便要拍出。却不知为何,他面色忽地一白,抬到一半的手掌便再也举不起来,踉跄一步,便要生受这一剑。
狄望舒断喝一声:“住手!”
树枝堪堪停在吴山青胸前,顾风一微笑:“二师兄,承让了。”
“……风一,你闭关这些日子,便是将司徒玄匕的招式融入剑法中了么?”狄望舒眉头微皱,方才两人对招,跟先前顾风一、司徒玄匕之战一般无二。
“正是,大师兄以为如何?”
“效果出奇。”狄望舒赞道,“司徒玄匕以迅猛压人,加之枭龙刀锋锐无双最是沉猛,更添刀法威力。只是司徒玄匕还未能完全驾驭枭龙刀,因而虽有迅猛之势,却无疾威之效,才会被你用‘坠云浓’破招。但你今日使来,却是力道十足。能用轻巧的树枝使出这般剑招,着实不易,更难得的是你能‘以力破巧’,单这一点,你已高出司徒玄匕许多。这番修行,果然没有白费!”
“谢大师兄品评!”
“只是……现在这剑法,沉猛绝杀,与你原先的剑意大相径庭,同你的性子更是不相称。”狄望舒斟酌道,“师尊常常教导,剑之一道,当以心为要,心之道便是剑之道,违心之剑必将噬人噬己。如非必要,你这剑法还是少用为上。”
顾飞扬却是淡淡一笑:“大师兄此言差矣。剑意既变,人心,又岂会不变?”
狄望舒一震,却见他眼中殊无笑意:“便是两位师兄,不也是心剑相离,心口不一?”
吴山青和狄望舒对视一眼:“三师弟此话何解?”
“何解?”顾风一扔开树枝,甩袖坐下,“二师兄,我与你虽是极少比试,却也知道,便是我再练一两年,也是不如你的,又怎可能将你逼到断剑之境?连我当日都可破解司徒玄匕的招数,你又怎会抵挡不住?”他兀自倒了酒仰脖喝尽,“我不过在后山待了几日,你们便事事欺瞒于我。二师兄身体不适不说,大师兄,你的伤,怕是早就好全了吧?”
场面一时冷了。半晌,狄望舒才轻叹一声起身去扶吴山青:“这许多事,却又从何说起……”
吴山青忍耐地闭眼,在狄望舒的搀扶下勉强走回桌旁坐下。顾顾风一神色一动,僵坐几息,终是忍不住倒了清水递给吴山青。
“我不管你们要怎么说。但对我而言,不说,便是最大的不是。”
狄望舒不语,如何能说?无论是他们还是顾飞扬,都不曾想过要将他卷入这场争端。但正如他所说,什么都不让他知道,只等着一切落定迫他接受结果的他们,真正是最自私不过。
“便是告诉你了……你又能怎样?”吴山青低低道,“有时候,有选择,才是痛苦。”
顾风一嘴角一扯:“宁可醒中泪,不愿梦里醉。”
“……风一,你回后山吧。”狄望舒凝眉道。
顾风一双眼骤然一眯:“若两位师兄坚持,风一便只能用自己的方法去找寻答案了。”
“你——”
远处忽然急急奔来一个白衣弟子,他依次向亭中三人行礼后便道:“大师兄,山下传来消息,望雷山庄新一任少庄主定下了!”
“哦?”狄望舒抬眉,“是哪位墨君?”
“不、不是墨君……”那弟子摇摇头,忽又点点头,“啊,是是墨君……”
顾风一不耐道:“到底是哪个?”
那弟子咬咬牙:“那墨君是个女子!”
什么?!狄望舒一下站起来:“怎可能?望雷山庄怎会让名女子成为墨君,更别说是少庄主了!”连吴山青也骤然抬起头,顾风一敲桌子的手指顿在半空。
那弟子只是摇头:“不知,昨夜玄冥山雷音钟鸣响十二声,此事已是江湖皆知。”
见再问不出什么,狄望舒便让他先行退下。只是此事太过反常,便是此刻,他仍是不可置信。吴山青和顾风一显然也是如此。
“那个望雷山庄不是最厌弃女子么?怎会有女子能上得了墨君之位,如今更成了少庄主?”顾风一忍不住道。
望雷山庄地处昴州玄冥山,居于浮海之侧,是天熙大陆远东之地。昴州自古便是尊男抑女之地,昴州女子地位及其低下,不仅要承担繁重的活计,且言行举止都被极端束缚。女子出嫁前在家中要尊父尊兄尊弟,便是见到子侄一辈也要行礼;出嫁后到了夫家也是如此,为人母后还得像侍奉主子一般服侍儿子。而这种风气在望雷山庄更是变本加厉,自建庄伊始,庄中便严禁有女子出入。后因庄园扩大,不得不招入女子服侍,也是严格规定,女子只能居于半山宿所,决不可在庄中过夜,一旦有违禁者,势必乱棍打死。望雷山庄延续数百年,从未出过一位主母,庄中之人甚至不知其生母为谁。
这样一处诡秘所在,如今却让一名女子成为继任者,这怎能让人不惊诧?